时候到了,该走了。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再无意义的生。”
“执着是苦,放开方是救渡。”
“放手罢,死只是一个符号,与活一样,你在‘生’的世界呆的够久,而命名为‘死’的世界,我保证你定然也会喜欢。”
“黄泉有座欢禧城,欢禧城里再无痛苦悲哀,愁绪烦忧,只有欢喜,是无忧城池,一片乐土……随我去欢禧城罢……”
……
诸多说辞,抚慰恐惧,消弭羁绊,忘却牵挂,让魂灵甘愿就死,随他入黄泉。
这风华无两的阴差眼中,总流露出淡淡的悲悯和怜恤。他知死之于一个人的悲伤,是怎样的泉下乐土也无法弥补。他用语言骗了他们,让他们的死少了那些不甘、怨恨和恐惧。不动用冷酷的刑具,去引人走入死亡,这样的温柔,这样的尊重,郁长生竟总看得眼眶微红。
郁长生总是随着殷碧城一起勾魂,自己却从不要求要做什么。这日殷碧城正去阴司办事,回来后便扶头静坐养神,外头递进一封帖子,却是郁长生的。
殷碧城觉得有意思,这只蜉蝣竟自行离开了府中,还让自己到临安城郊的一座峰头去寻他。
“如何笃定了我一定会去呢?”不过这只蜉蝣猜对了,殷碧城确实一定会去。
临安离自己千里之外,作为一个普通阴差,只得先回地府,开启冥途法阵才能到达。殷碧城不是傻子,虽然郁长生这许久对自己确实礼数周全,言行恭敬,但观其眼色神情,绝非善与之人。他要自己去到临安城外的山野,究竟是什么打算,殷碧城来了兴致。便开启法阵,到了所约之山巅。
高峰绝飞鸟,险径断人踪。群山环绕,冷雾冰清,霜风扑面,过耳是草木萧萧声,满眼似水墨一泼的山峦丘峰、天地云烟,流云易换,浮生淡看。
郁长生着了杏色衣衫,立在峰头之上,苍天茫茫,众山隐隐,他一人独立,鬓影纷乱。此刻殷碧城亦有一种感觉。
天地之间,人若蜉蝣。渺小,太过渺小。若这是一幅山水,则人只是其中一滴墨都不相抵的一点。光阴无尽,寿命有终;地域无疆,而行路有涯。人在之中,什么都不算。
何况蜉蝣。
郁长生的心情,殷碧城大约能体知一二了。
“大哥。”郁长生转过头唤:“你来了。”
殷碧城点头:“好山乐水,寻我何事?”
今日的郁长生与往昔不同,不见锋芒暗藏,不见讨好谦恭,只是清清淡淡,仿佛化成了那云天里一抹,聚散来去,浅淡无踪,什么都不留下。
郁长生道:“大哥随我来。”
便引着殷碧城到了那山中一处,四野蔓草,只有此处山花开放,山风一吹而落,倒有些东风渐远的春愁滋味。
那有浅浅土包一个,立了一碑,却未刻上字。
殷碧城问道:“这是你友人之墓?”
郁长生摇头:“……墓里没人……亦非我亲友之墓……”
山风萧索,入耳尽成悲声。郁长生看着这墓,神情却也一样萧索,有难言之悲。
“……这是,我自己的墓。”
语落剑起,一阵金石之声,郁长生对着那石碑,剑花一挽,如凤凰亮翅,牡丹怒放。铿锵声后,石碑上已赫然落成几个大字。
——“郁长生之墓。”
冥帝殷碧城那一刻竟觉得这几个字刻进了自己心眼,一阵猝然心疼。
几朵落英飘到碑前垄上,是胭脂摔碎,是啼鹃泣血。
郁长生收剑,凄然道:“……我很久之前,便给自己在此处起了坟,立了墓。”蹲□,轻轻抚上那新刻的名字,目光涩然:
“我总很怕,怕自己不声不响地突然死去,连个墓碑也没有。我总在刀口舔血,拼杀搏命,每次随他杀妖斗鬼,都曾想过会毙命横尸,一去不回,每次我都做好准备,告诉自己此刻也许便是自己在人间的最后一刻……我死之后,或许连尸身都不全,谁可以去给我立个墓,谁可为我烧一回纸,谁可记得这天地之间曾有我来过,谁可在每个清明,来看我……”
多少自怜情绪,多少敏感心思,都在这一方墓碑中。
“我只得自己先立了墓,给我自己烧份纸钱。或许我死时,不至于太凄凉。到了泉下,也不是个穷鬼……呵呵。”
他给自己在这郊岭荒山立了一座墓碑,除了自己之外,谁也不知道的坟。人活着时是天地间渺茫一点,人死了后,是这千山中黄土一抔。
天地之大,谁知道他来过,谁会知道这山岭中有他的坟。不会有人来祭奠他了,郁长生比谁都明白。蜉蝣啊蜉蝣,沉浮天地间,有谁记得这世上曾有个你,谁知道你死在何处。
即便是有行者路人,偶然到得这一处,看见这坟,花红草深,布满坟头,开得艳丽如血,他又会怎么说呢。他可知道,他会不会想知道,这墓上的郁长生是谁……
郁长生朝天一扬袖,顿见冥钱纷纷坠坠,飘满山头。二人静立无语,只看着纸钱随风吹散,而后往那深渊里落下去了……
有哪个活人,去给自己做坟。这般深深的绝望与悲哀,哪怕是殷碧城的言语,也无法救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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