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死(一)
忘川水茫茫,凄寒彻心骨,往来形影飘渺,魂啼鬼哭愁听。
偶见忘川河畔徘徊的鬼,或是哀泣低嚎,或是照影茫然。人也好,妖也好,死后的归处都是这幽暗黄泉。
忽而船身颠簸摇晃,未靡一看,竟有一些缠着水草的森森白骨从水底伸出,要攀上船身。未靡不免厌恶:“这些是何怪物?”
“……或有不愿转世投胎的,或有绝望痴疯的,都自己投进忘川水里,成了永世的水鬼。也有冥司判罚至此,受永世溺水之苦……”秦玉凌神色如常,用长篙打下几个白骨,道:“他们喜欢将人拉入水中,与他们受同样的苦。我们在前头下船,再往前去水鬼便愈多了。”
忘川水气氤氲,涤尽旧忆。多少人在此徘徊,往事前尘一并忘空。秦玉凌亦曾如此。恍然间记得当初自己还曾在此拉住过一个欲投河的美人,面目想来十分熟悉,却还是记不太清楚。
秦玉凌将船泊了岸,二人下到岸上,身上已沾了忘川水气,湿气黏腻,很不爽快。
入目是龟裂的不毛之地,寸草不生,只有荒风冷寂,裹挟一股血腥。未靡随着秦玉凌缓步而行,闭息屏气,只怕闻了这些肮脏血气污了口鼻。
这便是阴间,魑魅魍魉徘徊,极致的阴森恐怖,死气沉沉,绝望痛苦充斥,毫无生机。
路边争抢冥钱的饿死鬼,长舌的吊死鬼还在拉扯脖上缚住的白绫,各色残肢断首的尸身,形貌可怖的妖怪死魂,都毫无避忌地穿行。
也不知走了多久,竟见了些楼阁屋宇,是一条长街。牌坊冷冰冰矗立,两盏大白灯笼高悬,燃着凄凄鬼火。
白墙发灰剥蚀,门板窗棂腐朽,蛛网遍织,白幡素绢飘摇,血膏涂地……是阴司街。
……早夭的童鬼奔跑玩闹,尖利笑声刺耳;坦胸的女鬼抱着一具婴孩骸骨,放到空空如也的胸前喂奶;窗内的艳鬼用血水点了红唇,磨了骨灰傅粉;拈针的巧手变作了白骨,一针一线缝补心口的破洞……
无人理会旁他,每个鬼魅都各干各活,各不相扰。
也有好事鬼过来问道:“哟,你这大官人,许久不见了。”
秦玉凌悟得他将自己误认作先前换脸的孔三,便点头道:
“是呢,老兄近来可好?”
黄眼长舌的鬼伸了伸脖子:“好不好呢,好不好呢……那边街头磨人骨的老鬼婆前些时候被罚下阿鼻地狱去了……此刻是好的,下一刻或许就不好了……”再用那快掉出的眼珠子望着未靡:“……他是谁?”
秦玉凌随口胡诌道:“新来的阴差。”
“哦,哦……是阴差哪……什么时候给我点生魂吃吃罢!好饿啊,好饿啊……”
秦玉凌不再理会,径直领着未靡行去,知道未靡厌极妖鬼之流,再被那鬼纠缠下去,恐怕真要动怒。
却听未靡忽然问:“为何会叫阴差给生魂?”
秦玉凌一怔,果真又被这个仙君听出古怪来,无可奈何道:
“……做阴差的有时会和阴司街上的鬼魅交易,将勾来的并未死透的魂魄交与他们吃掉,从中谋利。然后再伺机在生死簿上做些手脚,将那未死透的人写死透了便好……”
“你做过么?”
未靡的语声已暗含怒意,秦玉凌愣了许久,终是叹了口气道:“……哪个阴差没做过呢……”
当年的自己,如此恶迹斑斑。为了眼前的利益,竟能如此轻易改生为死,平白地减人阳寿,害人魂魄不存……对当年的自己来说,竟没有丝毫歉疚悔恨。世间多少凡人和妖物,不知自己只因阴差贪图的蝇头小利,被断了生机,误了性命,再不入轮回……
未靡不再说话,秦玉凌知他心中愤怒不齿,也不分辩,毕竟是自己曾做的歹事,其中后果也应由自己承担。
“……比起妖类,你似乎更厌恶鬼……”
未靡望了周遭一眼,语气不善:“天地本是两极,地府一切与天界相反,令人生厌亦是常事。”
秦玉凌干巴巴地笑笑,道:“……地府之中,所见皆是人之最绝望最痛苦最怨恨,扭曲的恶,嗜血的残酷,恶毒的报复……人性之恶,人生莫大的悲恸都在这地府肆无忌惮地暴露……这便是阴间。”
未靡不答话,笠帽下的眼四顾,眉峰紧攒不松。
“……你看这阴司街上的鬼魅虽多,却皆是形单影只。鬼魅报仇索命,也多是独自一人……知道这是为何么?……”秦玉凌眉目竟有些哀凉:“……他们每一个,都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与怨恨之中,只看得见自身痛苦,并为此哀怜。随便问这阴司街上的任一鬼,都能寻出一段伤心惨目的故事来。下到黄泉中的鬼魂,都盲了目,魇了心,专注在自己的故事中……无人倾诉,无人分担自己的伤痛,因为其他的鬼魅一样如此……”
“……愚昧。”未靡许久才吐出两个冷淡的字来。
秦玉凌点头:“……初听时,或许感喟伤怀,替他们难过;听得多了,再离奇悲哀的故事也只是故事,只合听听,过耳便忘,更无人去体味他们的伤怀,无人救渡。于是他们便只能怀抱不得开解的执念,滞留在这阴司街上……”
回首一望,长长鬼衢,阴森可怖,往来的一切声响,一切行为后,都是一样不得指引度化的伤心与执念。这条阴司街让人如此压抑,不得不被迫感受着无救的哀痛,而曾做阴差的秦玉凌,便时常要在这里穿行……
忽听一阵幽幽铃音,穿过鬼街而至,空空回响,余音不绝。渐而又闻一阵铁锁曳地之声,一拖一滞,缓缓而来。
便见长街那头两个青面獠牙,尖角牛目的恶鬼行来,一红髯,一黄发,面目虽可憎,身上却是齐整的玄黑袍子,还头戴乌冠。一鬼一手执铜铃,一手带尖钩,另一鬼一手执一册,一手拖铁镣。步伐轻忽,并步行来。
秦玉凌压低声道:“……是勾魂二使……黑白无常手下的人……别出声,他们耳朵尖。”
秦玉凌拉着未靡退至一边,让出大道,等着这两个鬼官过去。
二鬼行至秦玉凌二人身边,正要经过,忽地红髯鬼手中铜铃大作,左右剧烈摇晃,响个不止。
“吵死了!”黄发鬼暴躁地大叫。
红髯鬼抓住铜铃,转身瞪着秦玉凌二人,秦玉凌登时心如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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