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维维安说起这事的时候,我正在她位于九华街的屋子里看她的画。
不出所料地,她听完立刻放声大笑起来。也许是因为我很喜欢她的缘故,她的笑容在我看来,总是比别人真实,充满朝气。笑完了,她一本正经地问我:“亲爱的,你怎么会知道他要来呢?还早早地把黄油撒在那里等这只可怜虫上钩。”
“只是他运气不好。”是的,我并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我只是遵从直觉的安排,在那里设了点小小的麻烦给那些不好好走路的人。你知道我指的是谁?也许是休斯顿,也许是那些日本武士。认真吸取教训并积极努力改正是个好习惯。
维维安又笑了一声,说:“亲爱的,来,你来看看这几幅怎么样?”
在她轻轻地掀开盖在画架上的布帷,初初瞥见的那一刻,我由简单的惊讶转成了复杂的无语。维维安一向对自己的作品要求随性,所有的绘画都是即兴而作,在灵感崩发的那刻,她可以不分场合不分时间地随手拿起可以作画的工具开始勾画心目中的形象。灵感来得突然,她总是抓得紧紧的,决不会留待下一次再画,所以她的画只画那么一次,从未有修改的。
可是这几幅画都是同一个裸着上身,衣服散散地搭在裙裤上的男人,虽然多少看得出有些改动,可是画面都是一模一样。他上身前倾,左脚往前一步略弓,后脚却稳稳地扎在地上,右手握住刀柄,左手抚在锋利的刀身上,几乎贴向刀尖,刀所指的方向与下/身快要构成一个直角了。他目光冷厉地看向前方,像是随时都会出刀攻击,只是让人把握不透时机。他的身体强健有力,肌肉棱角分明,一寸一寸像是刀刻出来的,蕴藏着即将爆发的力量的美丽,身后是京都的像水彩画一样清新明致的街道,真的是极其强烈又莫名协调的反差。这个男人,不,应该称之为“日本武士”,他面无表情,像块石头样冷冰冰硬邦邦的,仔细一看,却可以发现他的五官十分大气,处处透着男子汉的英挺。只是那样的阴沉和刚毅,全身充满了肃杀之意,却叫人有些毛骨悚然。
这个男人我似乎在哪见过。努力回想的时候,维维安在旁轻叹着:“男人就该这样。我受够了那些比女人还唧唧喳喳的小丑了。可是我怎么画都画不出他当时给我的那种震撼了,就像一场身心愉悦的露水欢情一般可遇不可求。”她一脸的挫败。
“噢,维维安……”我正想着要如何说话比较合适时,维维安又恢复轻松的模样。她拍拍我肩膀说:“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人,常常在这附近出现的那个武士。算了,我们去逛逛吧,你好不容易能出来一趟,怎么可以就耗在这里呢?亲爱的,这里可有意思了……”
我想起这个男人是谁了。那天在这条街的一家酒馆前,我亲眼目睹他杀人。他就是那个漂亮又血腥的少年的同伴之一。维维安一定默默观察了他很多次吧,我只觉得这个男人恐怕没那么容易就能被她收服。
在维维安的提议下,我让里欧先生先回去,晚饭后再来接我,然后便被维维安拉着到了里间。她拿出了两套日本和服,一套粉白缀着红点,一套浅青染了波纹,然后笑着问我:“亲爱的,你想要哪件?”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她把两件都在我身上比了一下,说:“嗯,白色的更合适你,我的小女孩。”
“我们就穿这样出去吗?”我问,“可是我,我不会穿。”是的,宽大的衣袍和长长的腰带令我束手无策。
“没关系,亲爱的,还有我。我跟旁边裁衣店的老板娘关系不错,她已经教过我了……嗯,应该是这样穿。”说着,她便走到我边上,待我脱下外裙,便体贴地示意我把手两边伸直,乖乖地站着让她装扮我。她的声音像暖暖的风拂在我耳边上,呵得我直缩脖子。她摸摸我的头发,温柔地说:“小女孩,你的个头已经快赶上我了。”
是的,我又长高了一点。镜子里的和服少女身影窈窕,只是那金黄的卷发和湛蓝的双眸看起来有点说不出的奇怪。我喜欢那衣服的柔软质地,还有走起路来的袅娜风情。回过身看,维维安也打扮好了。我学着她的样子,把头发捋起来用发卡扎住。然后她递给我一个罩着白色面纱的竹笠帽,说:“这叫‘市女笠’,这里的女人都这么戴着。我们把脸和头发遮住,出门就不会显眼了。”
“等等,你要带枪吗?”我慢慢地从扔在一旁的包里掏出了我心爱的左轮手枪。
“嗯,倒是个好主意,你带着吧。可以放在袖子里,我让老板娘在里面加了个袋子。”维维安饶有兴趣地打量我,“我的安全就交给你了,伟大的骑士小姐。”
九华街的东边有一个很有名的地方,叫做祗园,那里有很多香粉敷面,穿着华丽和服,踩着高齿木屐的艺妓。虽然是大白天,但是身边仍然不断地有穿着各式华丽和服的女子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挽着佩带长刀的武士经过。所过之处,带起阵阵香风,迷醉了这个骄阳似火的九月末。
虽然维维安和我都戴着市女笠,但是我们的身高在这群普遍矮小的日本人里显得非常出众,总不断会有人过来企图搭讪。她悄声说:“这些人大概以为我们是从事那种职业的女人吧。”
“哪种职业?”我问,“是艺妓吗?”
“噢,不,不是。祗园这里可不只有艺妓,还有‘女郎’。”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可是我觉得她的嘴角一定是往上弯的,“艺妓是从事表演艺术的女性,她们不卖身,但可能会有固定的一个赞助人。女郎就不一样了,女郎可以跟男客睡,身份高的叫做‘太夫’、‘花魁’。”
我惊讶地捂住了嘴,这样的误会实在让人尴尬。我倒不害怕这些人会当街对我们无礼,而一想到日本人对我们很排斥,万一被揭穿了恐怕会有麻烦,于是便急急地拉着维维安往前走。
走到一处古朴的屋子下,我听见二楼的窗户里传来一阵很雅致缠绵的乐声,那种声音很特别,我在横滨的蒙贝利先生家听过。他相好的那个日本女人常常抱着一个三根线的乐器,边弹奏,边咿咿呀呀地唱着奇怪的歌。听着听着就让人莫名地陷入一种古老怀旧的情绪中去。记得那一天,我突然就抬头望向那个窗子,然后霎那间世界全都安静。
一个白皙纤细的少年正倚着窗,静静地,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视线却不知飘在哪里。到底是哪里吹来的风呢?清清爽爽,吹散流云,扬起花瓣,撩乱我心。他的眉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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