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二年的春天来得早。
过了正月十五,地皮上露出第一点绿的时候,关山下和家堡子里,程家大少爷程宴秋要进城里枝阳学堂读书了。那是关山学堂张超之先生推荐的。程宴秋尚未念完初小,安常理是不能进枝阳学堂的,张先生说他基本功扎实的很,不用再浪费时间,还是去枝阳学堂读中学吧。程宴秋自然高兴,回家跟爹商量。程富堂正愁宴秋和二太太娘儿俩闹别扭,一个年一家子过得不开心,宴秋一说,他立马答应,开始还担心女人会反对,不想女人这次开明,不假思索就答应了。
张先生已经辞了关山学堂的职,到城里枝阳学堂任教了。他是省城杨督办的得意门生,当年一块儿留过洋,自然不会一直呆在关山这山旮旯里的。杨督办是会州城里人,当年名副其实的秀才,而后举人,而后到京城里考进士,怎么的没入龙门,却跑日本国去了,革命那年回来,已是省府堂堂大员了,枝阳学堂就是他捐资建起来的。听说杨督办几次写信来,叫张超之到省城去,张先生却说省城里浮夸之风盛行,大官要员一个个腆着肚子走道,说些不着边际的空话大话和套话,整日无所事事,吃吃喝喝,不是玩牌九就是玩女人,无聊透顶,实在看不惯过不惯,他说还想干几件实在事儿,比如,到关山学堂这样的地方教书育人。
所以,他就推荐了程宴秋。他说,程宴秋是个可塑之才。
程宴秋进城的消息一传开来,关山下几个庄口上老少爷们、老太太新媳妇就有了新的话头,又有了说道。
有说道日子就过得有意思了。
一个老汉板着手指头算:“咱这关山下,想当年,和家人道光爷坐龙庭时出过秀才,光绪爷坐龙庭时,和五爷进城里学堂,孙大炮赶走了皇上,和五爷就当了遗老,虽不做官,他那学识没人比得上。程家搬进和家堡子才多少年,就出了个程宴秋,也进城了。看看吧,眼目前这座和家堡子,有灵气哩。”
另一个老汉抢着说:“和五爷那个不能算。”
有人说:“程家老爷那么抠门,不会送儿子去城里吧。”
有人说:“这次不一样,听说进县城学堂就是秀才了。况且张先生想带走的人,程富堂不答应不行。”
几个年轻人立即站出来反驳,说科举考试二十多年不搞了,程宴秋上的是新学堂,不是秀才。
不管是不是秀才,进了县学堂,总是件叫人高兴的事。
所以,今年年头上,和家堡子里比往年忙了一些,几个伙计进进出出,忙着替程宴秋大少爷收拾上学堂的行装。
程富堂不理会庄口上人们的议论,搬条凳子坐上房檐下,身后的红柚木双扇八格门开着,上房门楣上那副“名德堂”匾额在柔和的阳光下闪闪发亮,真是喜庆色调。可惜原先挂上房正堂上那副紫檀镶银寿联,怎么的缺了一块边角,他只好收拾起放南厢房里,他想:“那天送城里修补修补,再挂起来吧。”
看伙计们忙碌,程富堂脸上堆满了笑意,连额头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一手把着水烟壶,一手不停的捋着杂了几根白的胡须。儿子宴秋站檐下大梨树旁指挥下人们忙,一身青色学生装束,头发洗漱得整洁,黑亮得透着光彩,高挑的身子骨显得很舒展,人就越加俊秀精神。程富堂掩饰不住高兴,大声对宴秋说道:“该去趟刘家堡子了,当年你娘去世时,你舅舅刘法孝逢人便讲什么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说我必定会把儿子作践死,呵呵,这些年我提心吊胆,生怕叫那老杂毛说准了,你去,叫他看看,我的儿子长大成人了,我没作践自己的儿子。”
程宴秋笑了笑,又点了点头,没说话,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他的心思不在这儿。
程富堂毫不在意儿子的态度,继续说他想说的话:“呵呵,这是我和他的矛盾,你娘死后,我几年不进刘家堡子,他不进我和家堡子。说一千道一万,他总归是你亲娘舅。再说了,你表哥刘举才已经放了县里治安队长,已是会州城有头有脸响当当的人物,还是该常来常往交识的。过二年,你从枝阳学堂毕了业,跟他一样去省城里读大学。我还是那句话,不争里子争面子,不能叫刘法孝老杂毛笑话我。你读了大学,嘿嘿,那就相当于考上进士了,那时候,叫刘举才给你县里哪个衙门里找个公家的差事干,那就真的替爹争面子替程家祖宗露脸了。”
程宴秋这次“嗯”了一声。
二太太站旁边,噗嗤一笑,道:“看这孩子,老爷子说得口干舌燥的,你倒轻巧,要么不出声,要么嗯一声,爱理不理,好像你爹欠了你的似的。你虽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总归养活你一场,你这一走,要念着你爹念着二娘,好好上学,将来当了官,你爹和二娘面子上有光彩,也叫你弟弟宴生跟着沾点光。”
程宴生站在他身边,虽小着几岁,身体已跟大哥一般高,也是一身青衣,白色领子翻在外边,浆洗得干干净净,国字脸看起来比他这个当哥哥的还成熟些。去年兄弟俩大闹一场,生分了,刚才还在屋里睡觉,是她娘生拉硬拽过来的。人虽来了,心却不在这儿,听了娘的话,就咯咯大声的笑了几下,说道:“当年上学堂你横拦竖挡,这会儿恬着脸讨好,什么秀才什么官,还没当上呢,等他当上官了娘再巴结不迟。”
二太太被儿子呛白了几句,脸面上挂不住,不满的瞪儿子一眼,还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了。
程富堂哈哈大笑,不理会女人和宴生,水烟壶放脚下,起身活动一下腿脚,坐的时间久了,腿脚有点麻,他说:“人说多子多福,也不尽然啦,看宴生他舅舅王耀祖,三个儿子俩女子,日子过得紧巴。要我说儿子两个最好,一个放外面做官,一个在家里伺候爹娘,那才叫福气哩。宴生不爱读书,这个家就交给你了,我和你娘后半生有依托,呵呵。”
程宴生嘟噜一句,任谁都没听清,二太太看看他的脸色,想问又忍住了。
老段抱着一摞东西过来,程富堂笑道:“看你这个累人劲儿,就不知道放下东西再过来说话?”
老段也一笑,抱着东西给程富堂行了个礼,说道:“就几句话,不想来回折腾。庄口上几个亲戚朋友嚷嚷着要给大少爷送行哩,请老爷太太拿个主意。”
程富堂道:“哦,你不说我倒忘了。就按老规矩办吧,无非是摆几桌酒席,亲戚朋友坐一起热闹热闹。叫厨房里准备着,你看着安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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