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大富之家，与今上有不共戴天之仇，父亲是这样告诉我的。他告诉我的时候，慈祥得像一个真正的父亲，粗糙的手掌抚摸着我的头发，我却觉得头皮冰凉，像他稍一用劲，就将捏碎我的天灵盖。
我叫云白，在这之前，是编号红十一，没有特定的名字，云落城里的人都没有名字，除了他，高高在上的父亲，我总是仰望他和低头走路，所有人都同我一样。他是云落城的王，许所有年轻的孩子叫他父亲，却能够轻易的杀死他们，只要他们敢忤逆他。
我坐在光滑的玉阶上，白衣碧裳，水袖环肩，琉璃铺就的地面映着我的倒影，我顾不上听他讲话，只顾着看自己的倒影。我必须记清自己的模样，因为我经常离开镜子就忘记自己长什么样，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这张脸不是我的，虽说我也记不得过去我长什么样。
大殿很空，没有任何别的摆设，只错落着很多根金黄的柱子，以及无数个台阶，而父亲，就坐在最高的位置。我抬头，脖颈发酸，依旧看不清他的面目，却奇怪听得到他的声音。如切金断玉，响彻在殿堂的每一个角落。
他低头道：“云白，你去罢，用这把匕首杀了他。”然后华伯捧着匕首从他的身边迈下台阶站到我面前，目光怜悯，我看不懂他那一眼里有什么，只看出一样，他是不忍心的。他为何不忍心，这教我越发不明白了。
匕首是凉的，我的指端也是凉的，接过来用指腹轻轻摩挲，反倒微微生温。
“家主已经为你置办好了一切，你不要担心，他不会害你，一步步走，总不会错的。”
走出大殿，碧空如洗，抬头望见几只飞燕从红色的屋檐间扑簌着飞起。九月的秋风将我的裙裾拉得很高，我终于离开了云落城，此后再也没有回来过，也再未见过华伯，却一直记得他最后握着我颤抖的手说：回来的时候，华伯给你做莲心糖。
莲心至苦，不过是裹了糖浆放油锅里滤了一遍，他却偏叫成糖。须知尝尽了甜，苦味更甚。
这一年，是高启六年的深秋，我铰了一把头发埋在江南的柳树下，若身子回不来了，也好教魂魄寻得到路。
我在一年前醒过来，像睡了很久很久，又像只是寻常的晨起。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灰白的虬须，穿得也素净，只从眉眼能看得出年纪，连身旁的华伯也要较他华贵几分，年轻几分。
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是你的父亲。
于是我叫他爹。
他却告诉我：“我知道你今天会醒过来，已经在你床边守了三个时辰。可是我并非你父，当然你也可以叫我爹，从前我有一个女儿，自她死后已经五年没人这样叫过我。你是我收养的孩子，我还收养了很多个孩子，天南地北，各个身怀绝技，你亦不例外。十六岁之前，你是大家闺秀，因父刚正，被奸臣佞幸迫害，触犯皇威，天子震怒，巧立名目，赐你一家满门抄斩。那时，你正去了扬州的外祖家，这才躲过一劫。再回来的时候，已经家破人亡，站在府门前哭得凄惨，又有几分武艺，举着剑喊打喊杀，被随侍的婢女拉着。我正巧路过，一来多听人称赞你父亲是难得的好风骨，恐他的弱女枉送了性命，二来怜你孤苦，便将你带了回来。云落城做的是买卖人命的生意，你是最好的杀手，只可惜有勇无谋，缺乏耐心。月前私自做主，执意夜闯皇宫，未入第一道宫禁，就被侍卫包围，我派人将你从天牢里救出来时，你已经身负重伤，武功尽废，没想到的是还丧失了全部记忆。你曾是我最出色的孩子，所幸还有美貌，红十一，我给你执行令，诛杀狗皇帝苏南，只是再也不可任意妄为。”
我问他，我若真杀了皇帝，天下将如何。
他说，他兄弟众多，又已有子嗣。天下和百姓需要一个主子，至于是谁其实并不大在意，改朝换代是历来就有的事。你没了记忆，便连仇恨也一并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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