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锦城有过类似满街戒严、官差办公拿人的事儿,云岭养在深闺深院,一群又一群奴婢供着使唤,也没撞见过这阵势。倒是也读过书,可书上都是一章又一章的圣贤道理,偶尔悄悄搞点剑仙什么的来看看,也不失正道豪迈,反正都没讲过这个。
所以,当云岭兴冲冲的都快踏进糖果铺门了,门板在她面前一拦、桌子旁边一顶、掌柜黑着脸一闪而没、百姓们的足音从她身边慌里慌张跑过,她就难免呆住了,回过神来,再看,街上百姓跑得差不多了,只有一个人跟她一样傻站着。
是个少年,比她略大些,深褐色皮肤,五官干净,头发厚得像草毡,在阳光下泛着金棕色,茫然四顾了一会儿,向云岭走过来,问:“翠虹布店往哪里走?”
“什么?”云岭与其说是羞怯,不如说是被他的眼神吸引了。
他的眼睛不大,但是很黑,像水里浸过的石子,稍微有点迷茫的样子,像是水雾还没有擦干净,但是一旦决定看着你,就那么专注,好像你是他的头号大事,除此之外再无它事。
云岭不由得眨眨眼睛、把自己刘海顺了顺。
她知道自己眼睛大、手又白嫩,做这个动作会很可爱。被这个少年这样专注的看着,她本能的希望自己表现得可爱一点。
可是少年一点都没被她的可爱打动。就是云岭经常会在别人那里收到的“哇岭儿真可爱!”“九小姐真聪明!”“岭妹妹漂亮极了!”那样的赞美,还有搀杂的很多嫉妒啊艳羡之类的复杂的感情,在这个少年眼里全没有。
他看着她,但她这个人长得怎么样,对他来说是全没影响的。他专注她。只因为他希望她回答他的问题。
只不过是这么简单、这么无聊、这么蠢的问题。
他把它又重复了一遍:“翠虹布店往哪里走?”
“你看我像能回答这种问题的人吗?”云岭跺着脚,没来由发起脾气来。
少年呆了呆:“那你……能不能?”
别人跑了,她还站着,他就来问她了,他没想过这有什么不妥。
云岭有一百种理由指出不妥!譬如她这么小,完全是个小孩子;譬如她的相貌完全是南边的,不是京城本地人;譬如她白白嫩嫩养尊处优是看得出来的,不是经常在街头跑的人;譬如她走路的样子那么好奇新鲜。明显是刚来这里的人;譬如……啊啊,总之各种理由!她云岭问路的时候,就绝不会挑她自己这样的人来问!
少年仍然迷惘的望着她:“你知道吗?还是不知道?”
云岭深吸一口气。这个人,原来是个蠢人!打个比方,一盘棋有多少棋路,他什么都不看,只遇到哪枚棋子了、就盯着哪枚棋子。这哪成?再专注也没用的嘛!她准备长篇大论好好给他上上课、跟他讲讲他错在哪儿、帮他下次机伶一点。忽听官兵喝道:“石飞!”
好响、好凶!谢九小姐满心不忿的呆了一下,回头。看见少年的眼神。
就像看见蛇的青蛙、看见猫的耗子,还是那种举家都罹难的青蛙和耗子。
他拔步,开始逃。
云岭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跟着他逃。
他笨,逃都不知道怎么逃,就顺着长街跑。云岭拉他钻进小巷子,特意往躲在里头的行人啊小贩啊堆里钻,鸡飞狗跳的,一团乱,把官兵很是阻了一阻。
但也没法儿就这样逃掉。
青天白日,没地震没大火,一队精壮官兵有备而来,让一个蠢小子一个娇小姐携手逃掉,那也太对不起他们领的皇粮了。
他们很快再次追近。嘴里叫嚣着。以砍头相威胁,快追上云岭石飞了,那条巷子倒是寂寂无人,连浑水摸鱼的机会都没有。云岭看巷边有条水沟。没水了,不知多少年的淤泥积在那儿,还有不少垃圾,覆着淤泥,高高低低,狰狞如海上的怪兽。她飞快问石飞:“你犯了什么罪?”
石飞面色苍白:“我没有。”
就这么一句话,云岭决定信他。她拉他道:“照我的做!”
他们躺进臭水沟中,打个滚,如同覆着淤泥的垃圾一般,云岭更拉了一块烂皮革过来,盖住他们的头。
他们的鼻子不能埋在淤泥里,否则要窒息而亡,但如果翘着呢,立刻就会被发现,所以用皮革盖一盖,作了障眼法,人家看来,也不过一大块垃圾。
官兵果然没察觉他们,一径往下追了去。云岭听得脚步寂了,与石飞出来。再不出来可要被臭气熏死了!石飞要往官兵去向的反方向逃,云岭拽住,拉他往巷子另一边的墙走,一路走便一路擦掉脚上的泥,等走到墙头,脚上的泥基本擦完了,又往墙上擦。云岭验验,再走起来,不至于一路走一路滴臭泥了,这才与石飞往反方向逃去。官兵若再回来找,见到泥迹,总当他们翻墙了,又能拖延一段时间。
云岭与石飞商议,两个泥人一道走,目标太大了,不如暂且分手。京城街道上脏得不得了的乞丐、流浪儿,还是不少的,偶尔出现一个臭泥人,别人还不至于特别特别注意。
分手时,云岭关切的问了一句:“你有地方去吗?”
“有一个人。”石飞道,“我可以去找他。”
于是云岭就自己一路走了来,官兵倒是再没来找麻烦,不知追到什么地方去了,谢府派来找九小姐的人也没想到她是云岭,她自己走到谢府门口,然后就是挨训挨罚那一串事了。
云岭本来以为,总有机会再问问石飞,他是哪里人、官兵捉他干什么?
等事态平静一点、大家安稳一点……她再跷家出去看看?总会有那么个机会的吧!
没想到挨了重重的罚。即使她已经作好挨罚的心理准备,这罚得还是太重、太重了。
更没想到他死了。
“他,到底牵涉什么罪名?”云岭讷讷问。
“大人的罪,说了你也不懂。”谢小横道。
“说了我会懂!”云岭忽的犟嘴道。
谢小横瞟了她一眼,倒没罚她:“有人怀疑他知道某些事,危害到某些人的利益。”
云岭一下子就懂了。
“石飞已经救不回了,”谢小横徐徐道,“但他还有几个要好兄弟,目前官府想把那几个入罪,你如果把与石飞见面的详情都告诉我,也许可以帮助我救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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