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来自四小姐的院子。
那时候,大少奶奶目送了碧玉,进了阁子,炭火暖气扑面而来。云舟云蕙他们原都是横七竖八披着斗篷、氅子什么的簇在门口,这会儿进来,宽了外衣,里头都是新换的小衣、袄子,裤腿扎撒着,赤足趿木屐——左右地上新铺着锦毯呢!云柯索性连木屐都踢开了。灯光照见,他们脸上都横七竖八画着胭脂,并谢含萩颊边也有一道。大少奶奶把胭脂且不理论,看谢含萩宽下那拖地一口钟的斗篷来,里面也是小衣薄裤的形容,不由咂舌道:“我的姑奶奶!这样你就跑出去了?冒了寒怎么办!”
谢含萩甩了甩头,爽朗笑道:“这才几月?哪儿就冒了寒!”
“这场雨,寒气很重,女孩儿家……”大少奶奶差点说出,明珠落进水里,若不是冒了寒,怎会病这么久?幸而立刻想起来,这是能在姑奶奶面前比拟的么?忙转过话头,道:“终要小心。”一边把谢含萩的手拉在自己手里摸着,果然温热,这才放心,环顾室内,杯盏狼藉,最大那张圆桌上倒是清空了,当中一把雪亮的剑,不由好气又好笑道:“这是做什么?”
七小姐云蕙指着五少爷云柯,咯咯笑弯了腰:“可不是五哥说古人能弹剑而歌,我们不信,只好找来试试。”
云柯转而出卖丫头筱筱:“是筱筱说,大哥没来,拿把剑坐席也是好的。”
筱筱躲到她小姐云舟的身后去,捂着嘴笑:“真是因有了大少爷的信物,可不把大少奶奶的芳踪给引来了?”
云舟笑拉大少奶奶坐下,瞥着云柯道:“若非五弟这精灵古怪的脑袋,谁想得出来拿剑行酒令?”
“这要怎生行法?”大少奶奶看那剑锋上挑着明晃晃的灯光,总有点心慌。
大家七嘴八舌告诉她怎么个行法,其实也简单,就是把剑在桌中转着,转到谁,就是谁。在剑刚开始转的从一数到三的时间里,各人还可以移动,于是觑着剑锋、估着走势,慌得叫的、惊得笑的、翻凳子的、滚椅子的,不一而足。但凡被剑指着的,须着那转剑的令主拿胭脂在脸上好好抹一道,便是所谓“胭脂刑”。大少奶奶来之前,正好是谢含萩转剑。那剑一停,指着门口,正巧碧玉进来送一匣新鲜水果,中了招,苦求还要当差,画花了脸出不去,这才有谢含萩满了一榼酒、追她出去的事。
大少奶奶细看诸人脸上胭脂,画成花鸟乌龟,不一而足,连云舟眼梢都抹了两串泪痕,独谢含萩颊边那抹脂痕来得温柔,不觉奇诞,反添妩媚,便问道:“这是谁的手笔?”
众人都笑推云舟。
大少奶奶叹道:“总是四妹妹居心仁厚。”说着,热起来。斗篷原已脱下了,这会又把袖子向上挽了挽,看着诸人,问:“然则你们这伙都像叫花子似的聚在四妹妹这儿,是做什么呢?”
众人立即哄笑:“可不是来打她秋风呢!”
原来老太太叫各人回去休息,大伙儿一路回来,看四小姐院子最近,就先拥到四小姐这儿,脱了湿衣,就近拿了四小姐的衣裳先换上,聚在她暖阁里吃酒作乐祛祛湿气。五少爷不能穿女衣,却还好是早些时候,他就有些衣裳放在这儿烦四姐缀带子,四小姐做了一半,没还他,如今正好顶用。
为给各人祛湿,阁里火生得格外暖,大少奶奶本就体胖怕热,又把领口扣子解下一颗,再要脱,可就不好意思了——人家是亲兄弟姐妹,打小儿玩到大的,比这穿得再少也看见过,她一个年轻媳妇,宽衣解带的,总有些不像罢?
她低着头,觉得云柯目光在她领口烫了一下。
她的皮肤是很白的,而且白得晶莹,是凝脂般质感。她知道。今天穿的茉绿色织浅金丝的袄子,会衬得她肤色更好。有一天她喝了一点点酒,也穿这件衣服,领口解开一个扣子,对着镜子自己照了照,自己都心跳。
五少爷只是个小小少年,乳臭未干……但听说房里至少也有两个丫头同他经过人事了,听说他在外头也日渐调皮起来,同大少爷又是不同调皮法……
大少奶奶有一点口干。火实在烧太热了。
云舟若无其事把目光移到刻漏上:“哟,都这个点了!都回去罢?五弟明儿还上学哪!”
五少爷怪没劲的“嗐”了一声,谢含萩推他一把:“你快去!攻书是正经。”又道,“我是不走的。”
“是。是。”云舟掩嘴笑,“小姑姑跟我好谈足一晚上。”
“那我也要留!”云蕙硬挤到她们身边。
“再晚,那几道门都关了,要回去都不好走了。”云舟哄她,“乖,没跟你母亲说过,就留你住宿,恐怕她担心呢。”
云蕙是二老爷那儿的庶出,跟云华又不同母亲,是另一个姨娘。云舟说的母亲,当然不是她的亲娘,而是二太太。二太太对这些名义上的儿女们如何?坏是不坏的,至少谁都抓不住她虐待庶出子女的把柄。但要说有多好呢?看云华处境就知道了,但凡能冷待一分,绝不多暖待半丝!云蕙若敢不禀明她,就夜不归宿,哪怕是睡在云舟这儿呢,到底落了她口实,还不知她暗里怎么磨挫!云蕙想起她,手臂便垂下去。
外头一个大丫头,是五少爷屋里的,这时候来,给大家行了个礼,跟五少爷在旁边低低说话儿。谢含萩扬声道:“弄什么鬼呢?”云柯只是笑。那丫头却是大方,屈膝道:“好叫姑奶奶晓得,不过是件狼犺物色,婢子正请少爷示下,是看看差不多,收了,发付外头人回去呢,还是真要在这儿装起来,扰少奶奶姑奶奶小姐们清赏。”
这话一出,众人再不放过,都问什么东西。
云柯拉了拉那大丫头双髻底梳在耳边的小辫子:“就你嘴快。”
大丫头不但嘴快,而且甜:“少爷若不想少奶奶姑奶奶小姐们看,巴巴的叫送到这儿做什么?运回去,婢子们收着,您慢慢儿验看不成?您有了好琴,便想给少奶奶姑奶奶小姐们看,婢子能不揣摩您的心意吗?”
谢含萩笑道:“果然是个好丫头!五小子,你就快叫把那琴搬进来!哎哟!连我都心痒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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