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它这个时候已经饿得连石头都想啃了,它多么希望待在人的身边,让人喂它一点吃的。但它又知道人也处在冻饿当中,它不可以奢求什么。它觉得找到阿妈阿爸就好了,阿妈阿爸一看它的表情就知道它多长时间没吃东西了,它们一定会想办法搞到吃的,搞不到就会把自己肚子里的东西吐出来。对它们来说,就是自己饿死,也得喂饱孩子,这是天经地义的。
就这样,小母獒卓嘎强忍着冷冻和饥饿,带着每只藏獒都会有的被人信任、为人做事的美好感觉,走向了雪野深处。以它的阅历和小小年纪,它决不会想到,凶险的雪野、狰狞的深处,到处都是虎口,死神的眼睛正瞪着它,在所有的路段,所有的雪丘之巅,设下了掳夺性命的埋伏。而它的寻找,与其说是寻找亲人,不如说是寻找死亡。它走着,闻着,沿着膨胀起来的硬地面,踏上了一条它自认为走下去就能见到阿妈阿爸的路,很快走远了,远得连碉房山上明王殿的火焰也看不见它了。
能够看见它的是另外一些亮色,是虚空里飘然而来的阴森森的蓝光,蓝光一闪一闪的,靠近着它,突然熄灭了,什么也没有了。
黯夜的天空,隐藏了落雪,大地在一尘不染的白色中无极地荒茫着,那些旷世的寂寥,以无声的恐怖,塞满了无所不在的空间。惟一的动静应该来源于狼,但是现在,狼们屏住了呼吸,闭上了眼睛,利用嗅觉摸索着走来,不让小母獒卓嘎看见和听见。它们蹑手蹑脚,移动着,移动着,九匹荒原狼从两个方向,朝着一只束手待毙的小天敌,鬼鬼祟祟移动着。它们聪明地占据了下风,让处在上风的小卓嘎闻不到刺鼻的狼臊,而它们却可以闻到小卓嘎的气息并准确地判断出它的距离:一百米了,七十米了,五十米了,它们匍匐行进,只剩下十五米了。白爪子的头狼停了下来,所有的狼都停了下来。而迎面走来的小母獒卓嘎没有停下,它还在走,懵懵懂懂地径直走向了白爪子头狼。
哗的一下,亮了,雪原之上,一溜儿灯光,都是蓝幽幽的灯光,所有的狼眼刹那间睁开了。小母獒卓嘎倏然停止了脚步,愣了,连脖子上的鬣毛都愣怔得奓起来了。
23
丹增活佛后来说:我没看见小藏獒离开寺院,要是看见了,一定会抱住它不让它走,是我的疏忽啊,我怎么可以疏忽一只给我们送来救命糌粑的小藏獒呢?
老喇嘛顿嘎后来说:可惜大家都没看见,它肯定是滴着眼泪悄悄走掉的,它看到我们大家都吃到了糌粑,就是不给它吃糌粑,就委屈地走掉了。
父亲后来说:都怪我都怪我,我为什么要让小卓嘎独自去给西结古寺送糌粑呢?要是我一直跟它在一起,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它不会遇到狼群,我也不会掉到雪坑里了。
父亲顺着碉房山的雪坡滑下去,一头栽进了一个巨大的看不见底的雪坑。那雪坑虽然看不见底,但并不是没有底,是因为天地都是白色,坑壁也是白色,坑底也就白瓜瓜地跟天空一样深远了。落底的刹那,雪粉飞溅而起,就像沉重的岩石掉进了水里。好在坑底的积雪是松软的,栽下去的父亲无伤无痛,扒拉着身边的积雪站起来,什么也不想,就想找到已经脱手的木头匣子。
雪光映照着坑底,坑底光洁一片,几步远的地方,一个黑色的圆洞赫然在目,一看就知道是砸出来的。父亲从圆洞一米多深的地方挖出了木头匣子,看到里面的糌粑好好的,这才长舒一口气,扬起头朝上看了看。
这是一个漏斗形的雪坑,感觉是巨大的,其实也不大,只有十米见方,坑深是不等的,靠山的一面有十四五米,靠原的一面有七八米,对一个栽进坑里的人来说,这七八米的深度,差不多是高不可攀的。
父亲把木头匣子放到雪地上,走过去用手摸了摸,发现直上直下的白色坑壁上覆盖着一层雪,雪里面是坚固的冰和更加坚固的岩石,这就是说,他很难刨开一条雪道爬上去,至少在这里是不行的。他沿着坑壁走去,不时地摸一摸,瞪起眼睛看一看,觉得希望不大,便下意识地捋着脖子上的黄色经幡,嘴里轻声念叨着:“猛厉大神啊,非天燃敌啊,妙高女尊啊,你们这些大神大仙可要保佑我呀。”这些神祇是他在西结古寺里朝拜过的,丹增活佛告诉他,它们原先都是西结古草原喜怒无常、善恶无定的地方神,被护法神吉祥天母和大威德怖畏金刚降伏后成了如意善良的随护神,祈求它们是很灵的,佛菩萨、金刚神们管不过来的事情它们都管。
父亲在坑底走了一圈,借着雪光到处看了看,没发现可以爬上去的地方,只在靠山的一面,十四五米高的坑壁上,看到了一道裂隙。裂隙看上去不足一人宽,弯弯曲曲不知道是通向哪里的。裂隙的中间裸露着一片黑色,说明那是土石,有土石就好,就可以踩着往上爬了。
但是父亲有点疑惑,那土石怎么是长了毛的,毛在风中沙沙地抖。父亲正要伸手去摸,突然惊叫一声,发现那不是土石,那是一只野兽。
野兽为了不让人发现自己而眯起的眼睛倏然射出两束光芒,照亮了父亲。父亲一连打了三个寒战,寒战未止,那野兽便忽一声扑过来,一口咬在了父亲的肩膀上。父亲一个趔趄倒在积雪中,爬起来就跑,可是他能跑到哪里去呢?他处在一个漏斗形的雪坑里,十米见方,到处都是阻挡,抬脚就是绝路。他站住了,回过头去大吼一声:“什么东西咬了我?”吼完了他就不怎么害怕了,就准备面迎攻击了。父亲就是这样,他和所有人一样害怕野兽,但他又从来不是一个胆小怕死的人,一想到大不了死掉,他就显得遇事不慌,处变不惊了。这一点几乎和藏獒一样,父亲有时候其实就是一只藏獒。
父亲攥起拳头望着前面,又一次看到了裂隙,看到了裂隙中间的黑色——野兽又回去了,回到了裂隙里,把自己变成了土石的模样。父亲知道那是狼,狼的眼睛正在雪光里幽蓝,一波一波的,如针如箭,变成了最阴毒的威胁,正要穿透他的胸膛。
父亲寻思:狼怎么会在这里,难道和自己一样,也是掉进来的?掉进来后就出不去了,可见这是一个连狼都跳不出去的地方。人出不去,狼也出不去,这么一点地方,就等于是在一个窝里,你不吃掉它,它就要吃掉你,真正是你死我活了。父亲这么想着,心里并不特别紧张,他觉得一个人对抗一匹狼,吃亏的并不一定是人,重要的是人必须拿出胆量来,让狼感觉到你根本就不怕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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