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迅逑更新换代的运动中,渐渐积累着荒原干燥的阴郁和忧愁。但在达克帕罗看來这情形恰好说明神会赐给他维持生存的食物。也就是说,这片邈远的土地对人的最后拒绝还沒有出现在他的身上。他依然可以四处漂泊,像零落的枯枝败叶随风走向南北东西。
但是,第二天,给他带來喜悦的并不是走向陷阱的盘羊,而是一群无声无息的食肉牛。它们出现在丹那山直通慕腊特河流域的那条山谷的谷口,于清晨微熹初露的时候陆续吐出了最后一口强烈的气息,然后集体倒毙在风蚀的岩壁下。达克帕罗蹒蹒跚跚走过去,惊怪得双腿打颤。他在那些丘陵一样高大的食肉牛的死尸前呆若木鸡地停立了半晌,才唷唷地发出阵阵似欢呼又似疑惑的叫声。后來,他平静了,觉得自己并不孤独,荒原就要抛弃他的那种危机已经不复存在。他兴高彩烈地想要跳起舞、唱起歌。但他最愿意做的还是用石头砸击出一块锋利的石片,割开食肉牛厚硬的皮毛,再捡來枯草黄叶,点起火吃一顿香喷喷的烤牛肉。他照着自己的想法去做了,边做边想,如果他将这五十多头食肉牛的肉全部割下來做成不会腐烂的肉干,那他就有了从现在到死亡这段日子里吃不完的食物。他已经趋近老迈了,在生命走向末端的岁月里,他是富足而宁静的。他为此而高兴,但只有高高在上的神明知道,这是他的最后一次高兴。当他把第一口烤焦的牛肉填进嘴里时,命运就已经注定他踏上了寂灭的道路。考茵勒角斯一一魔鬼的白花花的牙齿死死地咬住了他,就像当初咬住食肉牛和麒麟军大本营里的那些军人一样。
半个月后鼠疫终于毁灭了果果哈奇中部洼野的最后一个骑手。他死的时候,看到太阳已经升起,湛蓝的天空沒有一丝云彩,显出一种不可思议的远大和空洞。地面上,浑黄的沙潮后面,升起一股孤独而雄性的尘烟,像一根其大无比的圆柱将苍穹擎起。再也沒有人知道这里的一切了。荒原失去了记忆。四季和轮回失去了意义。生命丢失了自已的历史。太阳以及山脉,呈现出一种永恒的呆傻。
只要有空间就会有寂寞。这里是无阻无拦的无边的空间。
此时,坤都咒师的思想清莹如水,像春天冰柱林前潺缓不绝的溪流扬起点点明澈的水花。他的脸上飘着神秘而遥远的微笑,那超然物外的静思的神态与他所处的庄严而肃穆的境界相得益彰。他只有一个愿望,登上阿西加坝雪山之巅,寻找一方纤尘不染的冰岩。他将坐在冰岩上面迎风瞩望,然后带着孤静独立的傲慢心情,悄悄、渐渐地死去。
是的,他爬上去了。他说我是神,我是万里雪野一孤神,我是白云苍狗一座丘。但他并沒有死。他在那个奇峻寒冷的高峰,在离天空最近的地方继续生存了三个意绪绵绵的昼夜。他听到了远方浩瀚**一般的巨大潮音,听到了荒原深处狂风烈日下生命的原始悲吼,听到凄厉的哀号划破一天岑寂凶猛无常地朝他冲撞而來。他有些无法自持了。宁和与微笑顿然失落,那种遗世独立的豪迈随着凛冽的寒风一丝一丝地散失着。他恍然觉得自己并沒有迎來死亡的一刻,生命并沒有因为他实现了自己的诺言而迅速走向衰竭。他活着,他还得活下去。他的每一根汗毛、每一口呼吸、每一滴热血以及每一瞥惊鸿似的目光都还葆有青春的活力。这活力让他周身充满了痛苦:对饥饿,对寒冷,对肉体,对荒原。他在冰峰上独坐独卧,有时会突然跳起來仰头观天,感受天光云影带给他的神性的光辉,沐浴冰雪的烟气挥散而出的芳净的流波。但这流波并沒有像他所期待的那样滤清他灵魂的杂质和给肉体带來纯白的羽毛般的轻盈和爽朗。活跃的思想,飞翔的灵性让他无限悲哀地觉得自己依旧是一个重浊的凡胎俗骨。那悄寂与饥寒的痛苦和以往在平原上一样黑暗到无法忍受,而欲望之潮更加强烈地在胸间涌动。傲慢和理想霎时化作烟袅飘散而去。超脱于死亡之上的雍容透明的智慧早已不属于他了。他现在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下去,顺着爬上來的路线胆战心惊地下去,回到平原上,然后,活着。他发现死亡是不可追求的:你不能去寻找它,而只能让它來寻找你。
于是,在一种森冷幽凉的感觉驱动下,他浩叹一声就开始朝山下爬去。刹那间,他变得身体矫健,精神矍铄。他流连过去的日月星辰,流连生命的春天那野秀奋发、禽兽竞走的景色,也流连原野的空旷萧疏和它朝着败落、死寂走去的艰难里程。他为此兴奋,为此加快了爬行的速度。但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阵风声鬼声袭來心底,一切欲念宣告罄净。他失手失足了。雪山毅然推开了他。他顺着冰坡飞快地滑下來。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羞惭地想到他只能死在低低的沟涧而不是高高的山顶。这是神明的安排,具有不可违拗的力量。人永远不能高居于冰山和雪神之上,哪怕是为了死亡。他明白对雄立无际的阿西加坝雪山來说,荒原乃至整个世界的生活都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童话,是发生在低凹地上的一段短暂而平淡无奇的故事。
哪儿有人类哪儿就会有鼠类。而沒有鼠类就沒有鼠疫。在果果哈奇荒原变成万里无人区后,这儿的亿万鼠类在春天的寒暖交替中举行了一次大搬家。它们从茫拉巴音河畔,从中部洼野,从慕腊特河流域,从巴巴哈拉神山到阿西加坝雪山这片倾斜的高地出发,沿着麒麟军和外來人撤离荒原的许多条朝向东方的路线风雨兼程。月色沉阴,惨白的日光在空中晃來晃去。啾啾切切的鼠叫响彻荒原的沟沟洼洼、角角落落。大片大片的灰??、黄澄澄的鼠类随着地形的起伏浩浩而去,如同地壳在沉沉地推进漂移。
整个春天过去了,鼠类的迁徙适才结束。紧接着,食鼠的大鹰和啖尸的秃鹫追寻而去。它们领有空中优势,它们的天空在那些日子里变得冰莹玉丽。它们发誓,鼠类走到哪里它们就会跟到哪里。而地上的亿万鼠类却用那洪水猛兽般的趋势昭告世界:它们要在不断死亡、不断繁衍、不断进取的过程中,横贯整个中国乃至亚细亚大陆。直到真正的海洋挡住它们前去的坦途。它们的目的是一领风骚万万年。它们预言说,因为有了果果哈奇荒原,世界将膨胀起鼠疫。
补 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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