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白牛毛还是黑牛毛? 她说,你吃了花牛的生奶你身上就会长出花牛毛。他想花牛毛一定很漂亮不禁抬手看看,似乎那上面已经有纤细的牛毛正在皮层下萌生。他想象人长出牛毛后的情形,会不会也要像牛一样四肢着地走路?会不会也要去驮水,也要被人骑,骑上后还要受到皮鞭的抽打? 会不会也要囿居在这潮湿脏腻的牛圈里?他突然有些紧张,醒悟到长牛毛的人就不是人。似乎害怕自己顷刻就会变成牛的同类,他赶紧退出牛圈。尚席娅扭头叫他,叫声反而成了催他快快离开的信号。她告诉了他一个恐怖的秘密,她也就变作了恐怖的对象。
一整天都不愉快。巴思坎得尔万万没想到,只要自己一有行动,对生活的享受马上就会变作对生活的担忧。他天生是一个疑惑重重、思虑百端的人。
墨黑的夜晚如期而来。睡梦里再也没有美妙的情境来陪伴他。昊渺无垠的荒原上,刮起一天尖硬刺骨的风,到处都是诡异怪诞的景象。他看到瓦勒庇一家全都变成了母牛,只有他是人。他给他们挤奶,奶水花花绿绿冰冰凉凉的,带着一股呛鼻的腥气。他轮番骑在她们背上,用皮鞭发疯地抽打着拼命奔走。他抽死了瓦勒庇,看到尚席娅凸突着牛眼恶狠狠地朝他散射阴惨的锋芒,他惊惧地哇哇叫唤。父亲亚敦哥洛大步抢过来望着他呢呢喃喃说着什么,又冷笑着用弓箭对准了他。他听父亲说,好大一头牛,足够我美美吃几顿。他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是密密匝匝的牛毛,前胸垂吊着又胖又大又嫩又亮的奶头。他号啕大哭。父亲不理他,拇指错动着就要放箭。尚席娅蓦地扑过来咬住他的奶头使劲吮吸。父亲的箭射中了她光溜溜的脊背。她放声大笑,更加狂妄地吮吸。父亲溘然逸去,尚席娅掉头就追。他伫立着,觉得浑身被她咂得枯干,便朝他们消逝的地方奔跑,想从她那里索回一个饱满的身体。可他撞到的却是父亲的铁头利箭。枯干的身体里流不出血,流出来的是春天冰壳龟裂时的嘎嘎声。他在嘎嘎声中毫无痛苦地死去。
巴思坎得尔醒来时天已放亮,毡房里悄无一人。他披上衣袍跑出去,看到太阳正在升起,阳光穿透晨雾在原野上漫铺而来。羊群欢快地叫着,迫不及待地走向草青花香的地方。牛圈里,尚席娅依然在挤奶。瓦勒庇背对着他,在一只新宰的羊身上剥羊皮。那就是他,就是死去的他。他是有血的。他懔懔而立,赶紧别转脸去,不忍看到自己的血正在染红草地。那边母牛哞哞欢叫,似在让他过去。他打了个冷战,小心翼翼地朝牛圈张望,看到尚席娅站在两头牛之间,展开双臂将手分别搭在牛背上放松地抬头极目远方。那姿势就像要飞起来,飞向她目光所及的云端,而云端是他父亲亚敦哥洛生活的地方。一会,尚席娅受到惊怕似的猛然扭过头来,看到巴思坎得尔她微微一笑。他低头下意识地朝瓦勒庇靠靠。瓦勒庇温存地瞥他一眼,从羊肚子里抓出一疙瘩热油想塞到他嘴里。他躲闪着。她奇怪他的躲闪,问他怎么了。他眨巴着眼皮不吱声。她定眼审视他,又慌忙扔掉羊油将湿漉漉的双手在衣袍两侧蹭蹭,拉起他的手回到毡房里。她让他坐在锅灶边,拿起一根掸土掸灰的白色牛尾巴在他头上扫来扫去,边扫边说,你的脸灰土一样难看,你身上有邪气啦。碰碰这祛邪的牛尾巴,好了好了,碰碰这祛邪的牛尾巴,走了走了,邪气走了。她放下牛尾巴,蹲下身子捧住他的脸仔细端详。他不想让她摆布,就说饿。她赶紧朝外跑,想给他煮一锅新鲜的羊肉。
这时尚席娅挤完奶进来。他看到她后便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尖叫,灰白的额头上冒出点点冷汗。随着她的靠近,他屁股蹭着毡铺一寸寸朝后挪。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害怕自己,她对他说他应该出去帮助母亲干活。他望着她那和平时一样的祥和的面容愣愣地思索,突然嗫嚅道,我喝了生牛奶,我真的会变成牛? 她点头。他顿时变得神情呆痴目光惨淡。她也愣了,随即眯着眼轻松地笑笑说,女人才会长牛毛。巴思坎得尔,你是男人,什么魔法对你都不起作用。啊,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不相信。看看你的手和脚,牛毛在哪里? 他知道自己的手脚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但梦境的印象比实实在在的生活给予他的还要深刻,心中的疑团依然不散。尚席娅坐到他身边。他朝一边溜去。她伸手拉他。他尖叫一声。她问他为什么这样?他不说话,只是用含着两泡水的亮眼睛怯怯地表示着他的拒绝。这使她意识到自己和这个小男人之间似乎根本没有那种她期望中的自然和睦的气氛。她过去从自己睡觉的地方拿出一个羊皮缝制的小口袋,讨好地递给他。他不接,她放到他面前神色怅怅地朝外走去。牛圈里还有一只挤满了奶的桶,她必须马上拎回来。
他不知道口袋里是什么,但在她放口袋时,那一阵叮当的响声勾起了他的孩童的好奇。他迟迟疑疑打开,不觉惊讶地哦一声。里面全是石头雕凿的小人头。他一个个拿出来摩挲着细看,有恶煞般的男人,有秀气的女人,有皱褶密布的老人,有天真稚憨的孩子,还有一种阴阳人,一边是男一边是女,连接在一起的后脑勺上雕着一棱棱的螺旋纹。小人头一共十四个。他摆在面前想挑出一个自己最喜欢的,挑来挑去觉得都喜欢。而对阴阳人他除了喜欢外还有一种被魅惑了的感觉。他拿在手中不停地揣摸,犹豫了一会便把它命名为巴思坎得尔。别的就不必多伤脑筋。男人头按形状大小分别被他唤作亚敦哥洛、邦主和骑手们,女人头便作了瓦勒庇一家,然后他移动人头编造故事。他让自己骑在浑身花斑的毛烘烘的尚席娅身上,和邦主一起带领骑手们去远方寻找太阳睡觉的地方。还没走到山那边,就到了太阳醒来的时候。太阳蹦出地面,在空中用金色的浪波冲洗着他们。亚敦哥洛从云里雾里钻出来横挡在他们面前说,回到瓦勒庇身边去,她是你们惟一的亲人。可是邦主不让他们回去,说魔鬼在尚席娅身上施了秘密的法术,你们既找不到太阳睡觉的地方,又无法再回到瓦勒庇家中。巴思坎得尔的胸腔里贮满了伤感,一阴一阳两张脸都汪汗地流下了如溪的泪水。亚敦哥洛这时拿出弓箭射死了邦主和所有骑手。太阳离开了蓝天,在中午就去睡觉。尚席娅驮着他来到太阳躺卧的地铺边,发现瓦勒庇和金塔娃在那里。一直跟踪着他们的亚敦哥洛大声说,太阳再也不会醒来,你们就永远守在这里。说罢他一箭射穿了太阳。太阳流了很多血,把整个果果哈奇洼野染得通体透红。他们在冒着热气的血泊中搭起毡房,从此便生活在一个天天能够喝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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