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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悲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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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流亡 (四)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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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就在离他的记忆最近的那个冬季,他们第一次尝到了无人与他们共享温暖的苦闷。毡房的白色形影依然漂浮在洼野南侧白色的大地上,毡房里依然挂满了风干的羊肉和贮存着成堆的奶饼。只是没有人,没有了欢声笑语。哪里去了?哪里去了?为什么要抛弃他们?父亲说,他们的女人都成了柯柯人的妻子,他们吃够了没有女人的苦头,他们的种族即将灭亡,而只有丹那山那边的野骛之父才可以拯救他们。孩子听不懂父亲的话,但他明白,他们成了一群和自己一样的流亡者。而现在,父亲要去寻找他们了,并且未能带他一起去。父亲说,你的血液是柯柯人的血液,你的祖先是柯柯人的一员,你的灵魂只有在柯柯人那里才会得到神的照看,才会充满威武之气。可是,柯柯人那么坏,那么令人惧怕;丹那人那么好,那么让他留恋。他不想选择坏人,不想。

    火渐渐衰残,黑暗再次向他靠近。他害怕这黑暗将自已笼罩,又开始捡拾枯枝,边拾边往火里扔。他将篝火周围的所有可燃物都捡抬干净,揩着额上的汗珠坐下来看火。火带着响声一片一片地窜上半空。四周被映照得光明灿烂。夜色又一次被他撵走了。他觉得很奇怪,自己竟然具有了驱逐黑夜创造白昼的能耐。他忘记了父亲留给他的孤独和恐惧,在奇妙的感觉中歪倒在地安然睡去。

    他醒了,天也醒了。四周一片枯焦,青烟悠悠散开,而火却在远方燃烧。他站起来呆望了好一会,才明白整个丛林都已经献身于自己点着的大火。和丛林里的所有动物一样,他顿时被震慑,撒腿就跑。他看到许多大树的焦骸在自己身边掠过,看到几具变了形的人尸裹在烟袅中忽隐忽现。他停下来察看,想知道里面有没有父亲。尸体已经无法辨认,不远处的几具马尸和几把遗落在地的长刀告诉他,他们是柯柯骑手。他立刻猜测到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柯柯骑手们在原野上望见篝火后包围了丛林。但当他们走进丛林想要靠近捉拿对象时,大火却包围了他们。孩子不禁打了个寒颤,很快离开那里,寻找没有火焰的地方走过去。

    中午时分,孩子看到环绕自己的青烟逐渐稀薄,焦木越来越少。大火朝着和他相反的方向鼓噪而去。他明白自己正在接近丛林的边缘,气喘吁吁、摇摇摆摆地想停下来歇歇,脚刚立稳就变得目瞪口呆。离他五步远的地方又出现了一具人尸,虽然已经扭曲变形,但他发誓自己认识他,并和他朝夕相处度过了九年漫长苦难的岁月。他扑过去号啕大哭,双手不停地抚摸焦黑的身体。哭声很快终止,因为当他扳转那张伏地的面孔时他被吓得一蹦子跳起。那面孔上的皮肉已经被火苗舔去,骷髅里眼球依然存在,嘴大张着,两排牙齿紧紧并拢,在痛苦中被咬断的半截舌头吊在嘴边,依然是湿润的粉红色。鼻子已经不存在,只有两个黑窟窿。下巴底下有个深洞,烟气从里面冒出,内脏还在接受烤炙――是父亲,是被儿子点燃的大火烧去了生命的父亲。

    可是父亲,世间最伟大最高尚最坚强最慈祥最应该活下去迎接部落曙光的人,怎么会就这样结束了生命呢?孩子不相信。他觉得林外的原野上父亲正在大踏步行走,或者父亲站在一个很高很高的地方瞻望着他准备和他紧紧拥抱。他们进入丛林时不就是翻越了一座高丘么?父亲就在那高高的土丘上扬头屹立。高丘下面有条河,河水清纯透明。孩子想着转身就跑,很快跑出丛林,跑向高丘,跑到沙滩疏松的河边。

    他立住了,意识到自己是冲河水哗啦啦的流淌声跑来的。他多么希望有许多许多的声音围绕着自己,包括父亲的笑语,父亲严厉的训斥,父亲响亮的耳光。他瘫坐在河边,水流漫过他的双腿,冰凉的刺激使他有所清醒。他屁股蹭着寸草不生的泥沙朝后退去。两股热流涌出眼眶,他无声地啜泣,再也不觉得流泪是可耻的。父亲的言传身教和生活的磨难并没有抹去他禀性中的懦弱而伤感的丹那人的基因。他想他的可怜就是父亲的可怜,他的孤苦伶仃和父亲的死一样都具有诀别人世的意味。他处在无人保护的境地。他急切地希望有一个伴侣,哪怕是一只羊一只鸟一只吱吱叫的机灵的松鼠。

    习习轻风吹来。身后的大火还在燃烧,越烧越远。丛林的中心地带,他和父亲不曾深入过的猛兽的营地正在迎接大火的来临。他用手触摸脖子上的那一串阳物。这是威武和气派的象征,可他觉得一点也不气派。具有非凡气派的倒是火,一瞬间便毁去了那么多高大的树,那么多深深浅浅的绿色。他当然想不到还有更气派的:这场被他点燃的火直到这时才真正接受了风的邀请,真正开始了摧枯拉朽的运动。炽盛强大的火势持续了一百多天。一百多天之后果果哈奇洼野的黑色丛林便荡然无存。

    枯坐了许久,孩子的双腿开始挺直,脚步朝着东方畏畏葸葸地迈进。他从月落日出的循环,认识了东方,从跟着父亲夜行的经验中认识了北极星,却不知道东方无比广阔,北极星指引着半个地球。他觉得金红一片的地方随时都可能出现,可碧悠悠的空间在野花芬芳的寂寥中越伸越远。他寻找心的依托,那也许就在地平线的另一边,却永远无法到达。不多一会他就倦怠,就忘了自己应该是一个特立独行的男子汉。他急切地希望周围的一切对他的行走做出反应,以便证明生命旺盛的原野还没有最后抛弃他。

    他踢到一块乳白的石头上,石头朝前滚了一下。他跨过去又回头望它,总觉得石头会跟着自己走。一会他又碰到一块乳白的石头。他高兴起来,断定是刚才那块石头跑到这里来迎接他,就像他过去跟父亲玩的把戏那样。他又踢了一下,石头跳起来钻进了草丛。他学着父亲的腔调说,你躲到哪里我都能闻到你。你是我的儿子,你身上散发着我的气息。后来他再也没碰到乳白的石头,便不再撮起鼻子迎风嗅来嗅去。他看到黑蚂蚱在他面前蹦蹦跳跳,发现自已的脚步越重,跳起的黑蚂蚱就越多。于是他腾腾腾地走路,脚步和父亲一样沉稳有力。黑蚂蚱睢睢睢地叫着,惧怕着他那能够踩死自己的脚,却又大胆地耻笑他――荒野里的人,为什么不骑上你的马,为什么不唱起你的歌? 你没有马你没有歌,你就永远别想得到我们的尊敬。孩子总是用一句话回答,到冬天你们死去的时候,我才会骑上我的马,唱起我的歌。他想象自己的马是一匹浑身油亮的黑色骏马,长腿圆臀高头立耳,其状如山,像黑蚂蚱一蹦老远,跑起来快如闪电疾如风;想象自己是个扬名四方的歌手,美妙的歌声能让春天的风驻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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