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一棱一棱地鼓胀着,因无所事事而造成的茫然不清的神情里,渗漏出缕缕虚无缥缈的企盼。冬天里的餍足者把夏天分散在旷野里的精力全部聚拢起来,集中到生活的安逸舒适上。和平的气氛比夏季河边铃角兰的香味还要浓郁。亚敦哥洛不知不觉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天天如此,食物的丰盈让整个雪季变得温馨可爱。
春天来了。凝冻的泉水溪流活跃地发出嘎嘎嘎的声音。暖暖的净风掠袭在地表上,将沉厚的冰的板壳和雪的岩块一层层剥去,剥得透明,剥得粉碎,剥得消解殆尽。牧草依然枯黄,蜇伏的虫蠓却已经在草枝草叶间嘤嘤而鸣,逗醒了许多野物。蛇在缓慢地游徙,饥猫饿熊刹那间纵情奔逐。洼野热闹起来。亚敦哥洛带着孕期即将圆满的娜娜?离开了丹那人。之后不久,柯柯骑手们踏着根茎柔软的牧草来到了这里。丹那可汗一见他们就朗声问道,见到我们最美丽的姑娘了么?她叫娜娜?。她被你们的骑手亚敦哥洛带走后就再也没有了音信。骑手们听他这样说,便不再追查,进毡房填满肚子后又去别处搜寻。
每一片湿漉漉的烟岚都将是流亡者藏身的地方。而春雾正浓,洼野上弥扬起无边的屏障。
他们很少走出丛林,在丛林里也尽量避免到处乱窜。早晨是动物活跃的时候,他去不远处狩猎,太阳一升高就回来。只要能获得足够一天吃的食物,整个下午他就处在神情迷茫的幻想中。他在一棵粗壮繁盛的青枫树下用树枝和蒲团草给她搭了一个挡风遮雨的椭圆的窝棚,每当幻想时他就从窄小低矮的门洞里盯她,偶尔看看天,看看环绕四周的林木,看看闲适懒散的两匹亲热不够的马,也不过是为了让疲倦的眼睛稍事休息。
马是放开的,随意走动着吃最鲜嫩的草,喝最澄澈的泉流,过最安逸的生活。膘肥体圆,闪闪发光的毛色证明它们的青春正处在旺盛时刻。青春需要活力,没有了在原野上敲响蹄音的豪迈,没有了驮着主人从一个目标奔向另一个目标的满足,它们就只好用互相挑逗和放肆戏嬉的办法挥发过剩的精力,有时在靠近窝棚的地方,有时跑得很远。似乎它们每次远出都意味着冒险,归来时一见主人便会大惊小怪地发出深情的嘶鸣:哦,久别了,终于又回到你们身边了。亚敦哥洛冷漠地对待它们,从不用多情的抚摸来报答它们对主人的依恋和忠诚。他需要想清楚的问题太多,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关顾这一对漂亮的畜生。大概就是因为这冷漠,它们开始在远离窝棚的溪边过夜。白天归来,探望一下主人,就又杳然逸去。一天,亚敦哥洛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好几天没看到它们。他去寻找,但除了已不新鲜的马粪什么也没觅到。它们被野兽吞食了?抑或是跑出了丛林?他闷闷不乐,衰瘦的脸上又多了几条牵肠挂肚的愁纹。娜娜?问他没有了马,以后怎么办?他不语,问急了就打岔说,我们会有小马驹。我们的小马驹将驮着他的父母走遍天涯海角。这是玩笑,但谁都没有笑。娜娜?暗自呢喃,亚敦哥洛,我的男人,你的欢笑就是你的力量。你没有了欢笑我依靠什么?为了孩子,男人为什么比女人更显得忧虑重重?
枯燥的时间荡荡而去,最后的时刻不知哪天就会降临。林间的安谧走向死寂。亚敦哥洛越来越变得沉思多于行动,也不爱讲话,.甚至当娜娜?感到死寂而产生恐怖而需要用语言证明自己还像以前那样活着时,他也不肯说半句多余的话。他将一块生鹿肉绐她,她说她不想吃,他就放回原处。她问他,你为什么不吃?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有点饿,便拿起鹿肉撕咬。等他吃完了,她说,你去远处点一堆火,生肉吃下去,孩子咬不动。他睁大眼睛看她,摇摇头。
亚敦哥洛相信母亲吃什么孩子就吃什么。但他对孩子是否也要像母亲那样嚼食表示怀疑。因为生出来的孩子还要吃奶,这他是见过的。他捡拾树枝想在近处点起篝火。她提醒他,招来了柯柯骑手怎么办?她已经跑不动了。点火应该到远处去点。他听着干脆作罢,默默将树枝扔得远远的,思索着火却不点燃火。娜娜?无可奈何地迁就他,用顽强的毅力去忍耐这种没有奇光异彩的岁月。不再骑马随意奔驰,不再对猎物的诱惑产生冲动,不再放纵地游弋在男人发烫的怀抱里,不再有面对食物时的欢欣而只有酸液滚滚的恶心。生活中所有令人着迷的内容都不复存在。寡淡的时光里那种焦灼的等待让一切变得零碎不堪。一会怀念过去的冷热酸甜,一会对林木的婆娑音浪和摇晃的姿影发生兴趣,一会惊愕地感觉着肚腹中生命的蠕动,一会恐惧地遥望未来的艰辛,一会又猜测他为什么如此沉郁,如此乏味,如此缺乏温情和体贴。而亚敦哥洛也无时不在猜测和探寻之中。他想到自己,自己的童年,那些情趣,那些故事,那些疑问,那些常常会被人提及的祖先的布道。
一个英雄诞生以后,他的亲人就会死去。他的盖世的英雄气概冲犯着他们,他的超人的灵光会让凡夫俗子眩晕倒地。他强硬无比,不提防就会用自己的本色扫荡一切软弱。他克人,首先克死的是亲人。这就意味着他要出人头地,首先要压倒自己的祖辈或者父辈;他要征服一切,征服就要残杀,亲人用自己的死亡预示了当他们的后代开始行动时世界所面临的考验。无形中伟大的冥力平衡着建树和毁灭,谁创造了英雄谁就要付出最惨重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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