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块钱一斤,无人敢买。老吕敢买。就买一根,大拇指头粗,一块五。他一点都不心疼。捏起看看,毛刺茸茸,弯弯的,带着花蒂。他取出一方手帕,抖开。小心包好,放兜里带回机关藏起來。夜晚加班以后,取出黄瓜,用刀切成薄片。也不用作料。放作料就失了原味。盛在碗里,放办公桌上。弯腰从桌洞里拿出半瓶酒。就着喝。夹一片黄瓜,喝一杯酒。此时更深人静,满院一盏孤灯。门外正飘大雪,台阶沿上已落下一层。满世界一尘不染。老吕驾起二郎腿(他也会驾二郎腿!),用竹筷敲着碗沿,叮叮清脆,眯起眼,摇头晃脑,哼一段西皮慢板:“一自瑶琴操离鸾,眼底知音少,不与弹。今朝拂拭锦囊看,雪窗寒,伤心一曲倚阑干,续关睢调难……”蓦地落下泪來。端起酒杯,“吱----”一饮而尽。但有时又很快活,敲着碗沿,唱一段《西厢记》:“饿眼望将穿,馋口涎空咽,空着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当她临去犹波那一转……”忽然手舞足蹈,疯疯癫癫,冲女打字员常坐的那把空椅打个飞眼,嘻嘻笑一阵。
天明,依然默默地抄稿,刻字。和夜间判若两人。
日子很平静。除了工作,他什么事情都不参与。
办公室里并非时时肃然,人人忙碌。上班时间,也常有人聚堆聊天,谈笑,传播点社会新闻。如某家被盗,某女被奸等。有时无聊得很,也做点子游戏。撕一些纸片,纸片上分别写上一角、三角、五角、一元不等。还有一张写上白吃二字。然后团成蛋,在手里晃几晃撒桌上,由大家抓阄。这时都很兴奋,围在一起乱叫乱抓,抓着几角拿几角。最合算的是白吃。取开纸团:白吃!这人便一分钱不掏。但要跑腿,把大家的钱收起來,到大街上买点什么零食回來,大家打牙祭。这种事一般瞒着领导。怕领导批评。但也有例外,有位县革委会常委就最爱参加。不仅参加,而且还主动组织。他分管办事组,常在办事组转。他沒多少事干,就这屋坐坐,那屋聊聊,和女秘书、女打字员开开玩笑。这一天抓阄,他伸手抓了个白吃。众人便欢呼起來,说他运气好。但按规定,他要跑腿。他怎么能跑腿呢?一个女秘书主动说:“我去!”常委忽然很慷慨,抽出一张十元的大票,往桌上一扔:“拿去,算我请客!”自然又引得一阵欢呼。秘书正要转身走,常委一把捉住她,低声说:“听说杂品公司新进了一批云南香蕉,你去找公司负责人,就说我派你去的。咱尝尝鲜!”
这下大家更开心了。此地偏僻,当地许多人不知道香蕉为何物。有的听说过,却沒有见过。常委说:“我就沒见过!”大家也都说沒见过。不一会儿,秘书买來香蕉,满满一纸箱。极口称赞公司负责人:“这人真明白!”他当然要明白。不明白行吗?于是大家一轰而抢,边吃边赞:“好吃!”
正在这时,老吕拿一叠文稿,一头闯进來。看到大家正在吃东西,很尴尬的样子,忙要退出。常委兴冲冲喊住他:“老吕!别走哇。”拿出一枚香蕉扔过去,“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老吕慌慌张张接住:“香蕉。”老老实实回答。
“唔?你见过这玩意儿?”常委诧然。
“嗯,嗯。南方很平常的水果。我昨天刚吃过。”老吕说着,走过來把香蕉重放进箱子。
“你还吃过!”常委盯住他。屋里的气氛有点不对头。
“嗯,嗯……”老吕边退边点头。
“昨天?”常委站起來。
“嗯、嗯、嗯……”老吕一路鸡啄米般点着头,退出了房间。
常委把吃了半截的香蕉往纸箱里一扔,哼一声走了。走出两步,忽然意识到什么,又回转头,见大家都愣着,又立刻堆出笑來:“吃!吃!大家吃。我……有个会,要去参加。”然后走了。
大家面面相觑,知道老吕闯了祸。你看,领导沒见过,大家都说沒见过,老吕却认得那是香蕉----很平常的南方水果!这是一错。领导还沒有吃,而他昨天就已经尝了鲜。这就更不像话,这叫一错再错。迂腐!
半个月之后,老吕被告知:“你可以退休了!”
老吕还蒙在鼓里,扶扶高度近视镜:“我、我还能干的呀!”
“去办手续吧!”沒有任何商量余地。
终于,老吕退休了。
老婆更瞧不起他。不久,老吕在街角上摆个小桌,靠给人刻印章谋生。生意很萧条。他常常坐在桌子后头,看着大街就发愣。一副茫然的神态。有人上街买东西,把自行车、篮子寄放他那里。他便惊乍乍欠欠身:“行的、行的。”
《天津文学》1988年10期
备用站:www.lrx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