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喝酒时,老坐在那一个临街的窗口前,向外窥望。面前的八仙桌上放一荷叶包油炸蚕豆,他端起酒碗,双唇往里深深一抿,“吱——”很响。然后放下碗,缓缓摸起一颗蚕豆,眼盯着石碾子巷那儿,随手往上一抛,不偏不斜,蚕豆正好落在舌尖上。用右边的牙咬碎,用左边的牙咀嚼;下一颗豆用左边的牙咬碎,用右边的牙咀嚼,很慢,很细,吃一颗蚕豆要半袋烟工夫。四两酒喝完,也就天黑了,起身回家。
何师傅的家也寒碜。爹在一九四二年逃荒出去,再没有回来,家里只有一个老娘,双眼瞎。何师傅没有妻室儿女。有几年,他和小镇北街的姬寡妇相好。临解放时,姬寡妇死了,他替她买了棺材寿衣,一直送到地里,逢年节,还去烧一把纸钱。打那儿以后,何师傅就爱喝酒了,也爱发愣,不大和人讲活。他喝酒上脸上得厉害,从头皮红到脚脖,再加上好那么“吱——”一下,长了,小镇上便多了个槛子(歇后语):何师傅喝酒——有声有色。他在街面上极熟。
何师傅不赌博,不嫖妓,也不吸烟。大烟、小烟、洋烟,一概不吸。吸一口吐一口,干啥呢?最主要的是,他是厨师出身,吸着烟做饭,弄不好会掉进烟灰,不干净。有的厨师不讲究,喜欢一边炒菜,一边唇上叼支烟,说话咳嗽全无顾忌,烟灰、吐沫星子乱飞。人家不吃就饱了。何师傅看见这种人就扭脸、恶心。他一辈子爱干净,白围裙,白面皮,唇上一抹黑髭修得齐齐整整,看上去干净利索。
在他卖蒸馍期间,收下一个徒弟,就是小镇上的俞二狗。二狗住在石碾子巷尽头那个三合院里。俞二狗个子很高,少心眼儿,见什么人都喊“伙计”。他爹俞时周活着时,狠狠打过一顿,才改了过来。这人没啥本事,一天到晚袖着手游荡,看狗咬架,和小孩子捉迷藏。俞二狗裤腰带老是松,隔一会儿就要提提裤子。石碾子巷的人没谁看得起他。
憨人有憨福,二狗娶了个俊俏老婆,乳名七妮。七妮两只眼亮晶晶的,眉毛黑而长,像用笔描画过似的。看人时,眉毛一挑,两片薄薄的嘴唇似开未开,似笑未笑,像在传递什么信息。其实呢,并不一定真有什么意思。神!
七妮爱打扮,穿上衣服腰是腰,胸是胸。脑后盘一个乌黑的发髻,斜插一根白玉簪,放开来就是一条大辫。年轻时候,这根辫子更长一些,软软地垂到屁股蛋子上,一走一摇,一走一摇,禁招人看。
七妮原是白半县家的丫环,虽说是奴才,吃穿却也是惯了的。她常抱着孩子买何师傅的蒸馍。何师傅也收钱,也不收钱,七妮偶尔有一天不来买蒸馍,何师傅便像丢了魂似的,竟往小巷口看。街上人说,凭俞二狗那个熊样,何师傅那个爱干净,断不会相中他。他是冲七妮才收他做徒弟的。
这话虽有道理,但他们也只是看到皮相,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街面上的人并不知道,早在何师傅跟白半县当厨子时,就和七妮有旧情分。他们有一段悲剧。
那时,七妮是白老太太的贴身丫环。为了侍奉老太太,常和何师傅打交道。有时半夜三更,老太太忽然要喝一碗莲子汤,七妮便去拍小厨子的门:
“小何师傅——”
“哎——”
“老太太要一碗莲子汤呢。”
“好!”
小何师傅翻身起床,透开炉火就做。七妮坐在旁边看着。夜阑人静,烛光炉火把一对少男少女的脸映得红红的。七妮把一条长辫子揽在胸前,成一条曲线垂下来,两只手绞来绞去,亮晶晶的大眼睛直盯住他看。那时何师傅十**岁,正当风华少年。初时小何师傅有点心慌,竟把眼躲闪着。慢慢的,他胆子大了起来,就问:
“你干吗老看我?”
“嘻……我看你……好!”
“我……看你也好。”
“哧哧!……”
“嘿嘿!……”
于是,他们开始探问对方的身世。七妮是九岁那年从河南买来的,爹娘都死了,很多事都不大记得了。这里没有亲人,无依无靠。说着这些,七妮的泪珠子就掉下来了。何师傅也是苦出身,很同情她,慨然生出一股豪气,要做她的保护人。七妮自然很感激。
但他们每次接触的时间都很短,怕被老太太知觉。何师傅把汤烧好,七妮就赶紧端着走了。
有一天晚上,七妮又来要莲子汤。小何师傅拿出一块半月形的玉锁,用一根红绸带拴着,送给了七妮,七妮高兴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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