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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着子弹缠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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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美丽孕妇 (八)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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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说是逼出來的贼大胆。元元,快下,你不下我踢你。”我说:“好,我下。”但是不行了,腿又软了,还有手,好像一点力气也沒有了,汗流浃背。我感到风就要把我抓起來。“元元,怎么了?”大龙问。我不回答。小肚子上猛然有了一阵虚浮的疼痛,身子一抖,一脬热尿就漫漶而出,又雨淋而下。大龙的头湿了,烟囱下面那些蚂蚁般蠕动的人大概也在惊怪怎么青天下白雨了?大龙喊道:“元元,别怕,抓住,抓牢。”我哭了,浑身发抖。我想到了死,想到了告别人间,告别那么多人,唯独沒想到告别母亲。后來我知道,这时我的母亲正在找我。她先在小姨娘住过的那条街上找,后來又去了学校,去了家,最后就开始满街乱找。她知道街上人流如潮,肯定找不到我,但她还是要找,她要是不找,她干什么呢?她想我大概藏起來了,大概去看游行了,又想我可能会出事。在我的母亲想到我可能会出事时,我真的就要出事了。我的腿已经软得无法打直,脚沒劲,踩不实,胳膊一阵阵地困疼,身子下坠着,手就要离开铁梯了。就在这时,大龙和张青同时朝我爬过來。大龙往上爬了两格,用胸脯紧紧挤住了我的两条小腿,头使劲顶在我的大腿上。张青下了两格,弯下腰來,用一只手死死揪住了我的衣袖。谁也不敢动,就这样我和我的两个玩伴被危险固定在了半空中,上不去,下不來。以后想起來觉得这真是一种巧合,一种天意,在这个20世纪后半叶中国发生的最重大事件的日子里,在中国从水泥马路走向洋灰马路的关键时刻,我们三个祖国的未來,被困在高耸入云的烟囱上,下不來,上不去。

    当然,最后还是下來了。这首先得感谢老坚,他看到上面坠落即将发生,立马跑去找人。他跑回学校找到了班主任海牡丹。海牡丹跑來了,然后又跑向附近派出所,派出所的人全部到街上抓坏蛋去了,值班的副所长说:“我们不管好人死活,只管坏蛋死活。”海牡丹又跑向部队。部队來了一个班。有人先上去把一根绳子交到大龙手里,大龙把我捆在铁梯上,腾出手把绳子甩给张青。张青爬上去把绳子固定在烟囱顶端。大龙再解开绳子把我捆住。这时上來一个军人,先用腰里的皮带把自己悬空吊在铁梯上侧,让出道路让大龙下去。之后他代替大龙抱住我,一格一格往下挪,绳子绷紧了,我们也就到了地面了。最后张青带绳子爬下來,长喘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地哭起來。大龙也是泪流满面。他和海牡丹站在一起,海牡丹的手不知不觉拽着他的胳膊。那么多人围观着我们,我这个最该哭的人反而沒有眼泪了。

    我的母亲还在找我,她终于想起一个线索,那就是我原來的学校原來的同学,这已是第二天了。她在校园里碰到了海牡丹,海牡丹告诉了她昨天我们上不去下不來的事情,又带她到大龙家。我正在大龙家端着一个大碗呼噜呼噜喝拌汤,母亲出现了。她什么话也不说,靠在门框上无声地哭泣。我端着碗站起來,又紧张又伤感。大龙妈从厢房出來,像见了一个不得了的人物那样殷勤地说:“大夫來了么?快快快,坐。海老师,你也坐。”说着从门背后拽出一块抹布,把堂屋仅有的两张椅子擦了擦,又说,“穷人烂家什,你贵脚踏到贱地上,别嫌弃,快进來,坐。”母亲沒有坐,抹了一会眼泪,掏出二十块钱放到桌子上,转身走了。大龙妈拿着钱追出去。我的母亲说:“他要是想回了就回來,不想回了就在你们家住着,好歹不要让他们上高爬低地闯祸,我就这么一个孩子……”又是抹泪。大龙妈说:“孩子在我们家里,吃啊喝啊你别管,跟自己家里一样,都是恨不得穿一条裤子的兄弟,能要你的钱?还这么多。”两个人推來搡去,最后我的母亲还是把钱留下了。大龙妈说:“那我就攒着,他想回了呢,我就让他带上。”后來我回家时,大龙妈果然把钱给了我。我沒客气,回去放到了母亲面前,意思是说在我的朋友家能叫我吃住花钱?母亲过意不去,买了一些点心糖果干枣核桃,瞅了个空儿去大龙家感谢。大龙分出一些來,叫上我,一起去送给了海牡丹。这次机会使我看清她的眼睛了,是双眼皮,那么美的双眼皮。大龙在海牡丹面前似乎很随便,自己拿起杯子倒了茶让我喝,我拘谨得不敢喝,他就自己喝起來,海牡丹一旁笑着。出了门我问:“你跟海老师关系好呗?”他说:“我又不是第一次來,她爱吃洋芋,我们家煮了我就送來。”说这话时大龙的脸红了。我就说:“脸红什么?”他支吾着,突然说:“精神焕发。”我接着问:“怎么又黄啦?”他说:“防冷涂的蜡。”我又说:“么哈么哈?”他说:“正晌午时说话谁也沒有家。”我们大笑:“哈哈哈哈。”这一阵笑声,在他是为了掩饰,在我是为了好玩。但我哪里想到,好玩的时光已经不多了。严酷的考试等着我们,日趋复杂的社会等着我们,中国向何处去的前途命运等着我们。我们根本沒來得及较为奢侈地咂摸一下生活的欢乐,就迅速地长大了,迅速地沉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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