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我发现的第一件事不是自己变成了甲虫,而是我的手机黑屏了。
一觉醒来会发生多少事啊。
前些时候,我似乎确已是甲虫了。“十一”国庆放假,我从甲虫变成了懒虫,变来变去,蠕动的虫子仿佛成了我的一种生活符号,只是,这种生活,我唯一不能丢下的是我的手机。
可是,从昨晚开始,它一会儿明,一会儿暗,我隐隐地感到它会出事,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关掉了它,似乎可以阻挡它出事的时间,并且有可能躲过某一场灾难。
不想,就在我关机几个小时后,它彻底黑屏了。
我终于知道,当我睡着时,它没有闲着。它在暗处制造更多的黑,它在黑暗中没有停息它的挣扎,最后,它制造了彻底的黑,在更大的时空里,它以它的惯性,一点一点地让自己暗起来,渐渐消失的光,渐渐融入的暗,直到我用任何办法都无法使它回返光明,仿佛它用它的暗,它用它的黑为我敲响了警钟:一个手机的屏幕是怎样黑掉的,一个人的命运也许就是怎样结束的。
这警钟让我无比恐慌。
我的手机上密密麻麻地存了我前半生几乎能联系上的所有人,他们被我存入时我都用了不同的称呼:杨痿,电脑兄弟,王师傅(车司机),李导,张姐,石头,霞,爱,父亲,妹妹新疆号,妹妹山东号,妹妹新号,李小鸭,老板,领导1,领导2,许老师……球娃,大球娃,尕球娃等等等等。
可是,一晚上的功夫,一晚上一刹那的功夫,这些全都因为黑屏,什么也看不见了。多年以来我养成的习惯是,从不刻意地记一个人的号码,除非我一天要给她打无数个电话,要命的是我记住了我爱人和领导的电话,收破烂的老张的电话,却没记住父亲的电话,要是一旦手机无法维修,一直这样黑下去,直到丢弃,我怎么向我的父亲交代呢?
父亲,支持我前半生努力发展的人,还在中国一个叫内蒙古的昔日大草原上选择了一个建筑工地正没明没黑搬砖头的父亲,我的手机黑屏了,此刻,我终于想到了您,想给您打个电话,可是,我没有记住您的号码?
更奇怪的是,今天联系我的人似乎多了起来,一会儿一条短信,一会儿一个电话,在黑屏没有结束之前,我一直不知道是谁的短信?来信有什么事?是我的新朋友?老朋友?旧情人?新相好?我的老师?我的领导?……他们发一条短信,在另一边等着我的呼应和解答,甚至是感应?可是,他们等来的是我的无动于衷,他们中的某些人肯定会计较的?他们肯定会不舒服的?但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我的生活的一部分,已经黑了,我的人生似乎也黑了一半。
多年前,我手里没有电话,没有钟表,一个人在山里放羊到天黑,我通过观察天气一看就全知道。天晴时,太阳落到馒头山的那一点就该收羊了,那一点就该吆喝了,那一点就该把羊从山里往回赶了;天阴时,馒头山上弥漫的大雾的浓度、稀度,我透过我的肌肤,我的裤管,我的鞋子都能感觉到。每次,当我感觉快要天黑时,一声口哨下去,羊群蠕动成一条线,在天地之间,我一个人赶着羊群,感觉自己这一生的价值是多么荣耀,全村人的羊,全村的命根子,都在我的手里,我只要一不留神,丢掉、失踪一只羊,某一家的男人今晚就可能要阳痿一次,或者全家人会折腾一晚上,留下那些热炕头和热馒头,荒睡过一个夜晚。
但是,那时没有手机和钟表的日子,我的生命竟然澄明的多。我一年一年地收全村人的麦子和大豆,然后去换成黑面、荞面、玉米面、白面,然后去给他们放羊。那时,我无比庆幸我能拥有这一天底下最美的职业,在我初中三年级辍学后我能选择的唯一职业,成了我继续活下去的希望,我的这一选择让家人和许多村里人大为不解,但我有时竟偷着乐,因为收完粮食的第一天,父亲算了一下,放一年羊要比他在村里村外一年给人赶麦场都收得多呢。
一根羊毛,一只羊,一粒麦子,一斤粮的慢慢就多了。
我似乎过早地知道了生命的质量是怎么来的,积累,沉淀,然后耗掉……
可是,后来,许多人的形势发生了变化,草场发生了变化,垦荒的土地包围着,蔓延着我和我放的羊,我一个人已经无法悠闲地一边放羊一边看书了。我得来回跑,上下跑,左右跑,围住这个羊,呵斥那个羊,用土块甩打另一只羊……
这块养育我和羊的土地,已经不能再养育我们了,我们在山上,但我们的四周满是垦荒地,全被种上了庄稼,有时被喷上了农药,为了预防中毒,只好每一块庄稼地都不能让羊吃着。我一天累死累活,太阳也似乎从暖洋洋活得懒洋洋起来,它似乎不抱其他希望,他似乎在嘲笑大地之上的这个少年和一群羊。他在渐渐地等待另一种生命的消耗和沦亡。
最后,羊渐渐少了,草渐渐稀了,我已经难以糊口了。
庄稼倒是种的多了,但好多人还是吃不饱肚子,手里的钱更不禁使了。
田园开始荒芜,许多人走在离开村庄的路上,草场被一大片一大片的遗忘着,终于渐渐浓郁起来,可是,已经没有羊,还有那个放羊的人。
我进入了城市,我一进城市就发现用自己原来放羊的经验去理解生活是多么管用。看着人来人往,看着高楼大厦,我像一个牧羊人一样走进一片草场之中,“三点一线式”的生活的人群就像我放的羊群。什么时候该撒开吃草了,什么时候该下山饮水了,什么时候该看日头收工了,什么时候该像一群羊一样线一样的回家了。而我,却不再是一个牧羊人,我也成了一只羊,众多羊中的一只。放羊时,我也许还能左右一只羊或几只羊的命运,比如丢下它,比如让这只母羊与那只公羊交配,让这只公羊跟另一只母羊交配等,这些我都能办到。可是,现在不行了,我甚至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我拥有了手机,手机上带有钟表,有我去恳求办事的人,有我的领导,我的老板,我的学生,我的老师,我的情人,我的爱人,我的家人,有按摩小姐,白衣女郎,花姑娘,灰姑娘等等等等。而这些,却不是我的羊群。这些,都是我不能失去的东西。但是,手机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怎么回事?它该黑屏的时候还会黑屏,它该坏掉的时候毫不留情,像时间之刀,割掉你与这个世界的所有联系,像要要掉一个人的命,然后遗憾地、歉疚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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