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现在寄宿学校南边的是一股精神抖擞的大狼群。似乎它们才是真正的打击,打击得白兰狼群放弃了觊觎已久的食物奔逃而去,沒有重整旗鼓,反扑过來;打击得多吉來吧心生绝望:寄宿学校的孩子们沒救了,它已经沒有能力保护他们了。死神就在头顶打转,让孩子们死,也让那几只伤残藏獒和它多吉來吧死。
多吉來吧勉强站起來,走到牛粪墙跟前,直面着新來的狼群卧下了。它把寒冷的眼光投射到每一匹狼身上,想形成一种震慑,却发现这样的震慑微弱得就像轻抚狼毛的风。
狼群太大太强了,它们带着党项大雪山的气息,带着万分险恶的预谋和蓄积已久的凶狠,借着藏獒之间互相残杀的机会,乘虚而來。这样的大狼群是可以摧毁一切的。更糟糕的是,狼群已经看出了多吉來吧的衰败,它的卧倒不是坦然和勇敢,而是即将累死的症候。它们不紧不慢地靠近着,摇头摆尾,大大咧咧,好像不是來打斗,而是來观光的。
多吉來吧吼了一声,又吼了一声。它知道自己喑哑的呻吟一般的吼声一点威胁都沒有,只能是自身虚弱的败露,但现在它除了这样不景气地吼几声,还能怎么样呢?吼叫至少表明它活着,而只要它活着,就能延缓孩子们和几只伤残藏獒被咬死吃掉的时间。突然它想到,重要的是必须立住,活着就应该立住。
多吉來吧不吼了,它用四肢使劲蹬踏着地面,缓缓地站了起來,不,是升了起來,就像一座黑山一样升了起來。黑山上到处都是流淌,所有的伤口都在流淌,包括西宁城里渔网拖拉的伤口,包括一路上汽车撞翻、枪弹击中的伤口,包括无数狗牙和狼牙肆虐的伤口,都在流淌殷红的鲜血,仿佛它是鲜血的披挂,是瀑布的披挂,而浑身的獒毛不过是浮游在瀑流血浪之上的青青牧草。
多吉來吧昂然升起,比它的身量升起得要高,高多了,那是气势的升起,是灵魂的升起。藏獒,当它的气势和灵魂昂然升起的时候,它就变成了草原雪山的一部分。它是从狼眼里升起的,狼眼看到的,就不是一只垂死的藏獒,而是一座巍峨的雪山,是狼心不期然而然的崇拜。
走在前面的狼停了下來。一种无形的压迫让它们呼吸急促。它们有些不知所措,都回头看着它们的头狼。头狼缓缓走來,狼们纷纷后退,闪开了一条道,看到头狼一脸庄严而谦卑的神情,于是它们一个个也庄严谦卑起來。
很快,这股势不可当的党项大狼群全然沒有了刚才那种摇头摆尾、大大咧咧的轻率,好像它们都被震慑得失去了狂妄:从來沒见过这样的藏獒,不,从來沒见过这样的生命,即使是千疮百孔、血泉如星,也要山立而起,傲然插天,也要睥睨一切,岿然不动。而远道來袭的狼群,不管它们愿意不愿意,就都得变成虔诚的教徒,心怀忐忑地肃立在威严的佛尊面前,表达他们从内心到外表的膜拜,膜拜一尊獒神、一副坚不可摧的铮铮铁骨。
多吉來吧默默伫立着,也让自己的神情有了庄严和谦卑,但它不是对着狼群,而是对着天空。它把眼光投向了高远,只用余光关照着地面,地面上的狼群、所有的凶险,似乎突然就不存在了。
狼群站了一会儿,就又退回去,一口气退到了五十米之外,然后一部分狼望着北,一部分狼望着南,一部分狼望着西,一部分狼望着东,就是沒有一匹狼是望着多吉來吧的,似乎它们不敢正视,更不愿意在正视中让心惊肉跳的感受侵害了自己。
然而多吉來吧并不认为狼群面对自己是畏避的,它惦记着孩子们和几只伤残藏獒的安危,只会认为狼群的威胁越來越严重。它听到孩子们喊起來:“多吉來吧,多吉來吧。”喊声抖抖颤颤的,听得出他们的惊恐不安。它回望了一眼,沒望见孩子们,就知道自己彻底不行了,连扭弯脖子的力气也沒有了,它即刻就会倒下,就会用自己的身躯填平坑洼让狼群踩踏而过。它紧张而吃力地告诉自己:你不能不行,不能倒下,立着,立着,死了也要立着。它觉得就凭它立着,便能让狼群不敢轻易走过來。
它立了很长时间,意志仍然坚定着,身子却不由得摇摆起來,一阵风就能把它吹倒,但风沒有吹它,因为它是獒神,风就是吹它也是从下面吹,让它按照自己的愿望绷紧四肢颤颤巍巍地立着。它把自己立成了一道山呼海啸的景色、一个气吞山河的象征、一种不朽的精神、一个不死的灵魂、一尊忿怒的神,它驾驭了狼的思维和习性,让它们在自私凶残、嗜血如命之余,似乎还保留了一丝和平的神性、一种向善的敬畏。
草原静静的,这是天地最初形成时的平静,兽性的嗥叫正在发育,警觉和慌乱、压抑和恐怖也正在发育。多吉來吧下意识地张了张嘴,本想打一个哈欠,却几乎把自己打倒。它愤愤地诅咒着疲倦,疲倦却蓦然强烈起來,不由分说地完全控制了它。它浑身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都瘫软着,促使它闭上眼睛,带着从未有过的凄凉走进了迷离恍惚。
依然是平静,天地凝固了。
行刑台离碉房山不远,丹增活佛立刻让班玛多吉派了一名骑手去西结古寺取來了一面银镜、一面铜镜和一黑一白两方经绸。丹增活佛用黑经绸包住了银镜,用白经绸包住了铜镜,把它们放在了木案上。他用一种唱歌似的声音念了一句莲花生大师具力咒:“唵阿吽啵咂日咕如呗嘛咝嘀。”然后对行刑台下骑马并排而立的巴俄秋珠、班玛多吉、颜帕嘉和扎雅说:“就不要水碗了,也不要我的指甲盖了,一银一铜的镜子是护法神殿吉祥天母和威武秘密主前的宝供,沒有比它们更灵验的。双镜同照的圆光占卜是不能有嘈杂的,你们一定要安静,千万不要出声,免得挡住了神灵的脚步,干扰了占卜结果的显现。”
丹增活佛盘腿坐在了木案上,对着两面镜子,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四周泛滥着寂寞的原野,并沒有立刻入定观想,而是念了许多咒语,然后诵经一样絮絮叨叨说起來:“最早的时候,格萨尔宝剑成了藏巴拉索罗的神变,它代表了和平吉祥、幸福圆满,是利益众生和尊贵权力的象征。草原上的佛和人把格萨尔宝剑献给了统领青果阿妈草原的万户王,对他说:‘你笃信佛教你才有权力和吉祥,也才能拥有这把威力无边的格萨尔宝剑。’那是因为所有寺院的圆光占卜中,都显现了格萨尔宝剑。后來世世代代的草原之王都得到了象征地位和权力的格萨尔宝剑,也是因为圆光的显现。再后來,我们把格萨尔宝剑献给了麦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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