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3

入”法门的戒律：不得亲自动手杀死藏獒，更不得杀人。违背了这两条，就是违背了誓言，而一个背誓的人，除了让仇人杀死他的一个亲人，或者自杀，是别无出路的。他悄悄自语着：“‘大遍入’的本尊神啊，连你对我也是如此的不公。”

    地狱食肉魔的叫声变得忿恨而凄惨，就像飞來的利牙，一下子咬穿了冈日森格的心。冈日森格又想起了不该想起的：这只被自己打瞎了两只眼的藏獒，这个此刻在痛苦中几近疯狂的劲敌，原來是自己的亲孙子。冈日森格心里一阵难过，哗哗地流着泪。但此刻它不糊涂，它越來越清醒：既然两只眼都瞎了，就不能再活着了，这样活着的痛苦是任何生命都无力承受的。

    冈日森格走了过去，在三步远的地方盯着地狱食肉魔，突然号哭一声，扑了过去。冈日森格哭一声，扑一下，这一扑是喉咙，下一扑还是喉咙，第三扑第四扑都是喉咙，每一扑都是正中目标，即使对方有坚厚的皮肉，也经不住三番五次的撕咬。地狱食肉魔在黑暗中怒吼着，暴跳着，胡乱撕咬着，把鲜血的缓慢流淌变成了泉眼的喷涌，很快无力了，安静了，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了。冈日森格的哭声更痛更苦，“哦哦哦”的，仿佛是说：死吧，亲孙子你赶快死吧，你现在只能死了，你为什么要变成魔鬼啊，你只能死了。

    但是地狱食肉魔沒有赶快死，出于本能，它还想活着，还想搏杀，它的生命、它的血脉就是为了搏杀。

    最后的交锋出现在十分钟以后，大家都以为就要断气的地狱食肉魔突然站了起來，又开始旋转，虽然是笨拙的，却旋起了一阵血腥浓烈的风。随着风的指引，它找到了冈日森格的位置，像一块从高山顶上滚下來的岩石，呼啸着扑了过去。蹲踞在地上的冈日森格沒想到亲孙子地狱食肉魔最后的挣扎來得如此猛烈迅急、威武不屈，來不及反应就被它咬住了，好在咬住的不是喉咙，亲孙子瞎了，看不见敌手的喉咙在哪里，只能碰到什么咬什么。冈日森格赶紧跳开，顾不上察看一下自己胸脯上的伤口，就绕到对方侧面，反扑过去，一头撞翻了因失血过多而眩晕不止的地狱食肉魔。地狱食肉魔耻辱地仰面朝天，挣扎着想站起來。冈日森格知道耻辱对一只伟大的藏獒是多么痛苦，迅速跳过去，带着惯性、带着全身的重量，用坚腿尖爪对准地狱食肉魔柔软的肚子狠狠一掏，便掏出了一个滋血冒气的黑窟窿。

    地狱食肉魔身上，所有的窟窿都是灵魂出窍的通道，都是死亡的象征。它就要死了，终于要在惨叫声中悲哀地死去了。临死前的最后一瞬间，地狱食肉魔听到了咬死自己的冈日森格的哭声，突然感受到一股熟悉的亲切，那么遥远，又那么迫近。一线光明在心底豁然闪亮，它忽然明白了：冈日森格是自己的亲人，啊亲人！

    勒格红卫扑到地狱食肉魔身上，为它痛心祈祷的同时，比它更加绝望地跌入了难以自救的黑暗。在勒格红卫看來，它的生命是最有光彩的，光彩的体现就是肉体的放浪，就是永无休止的凶残和暴虐，就是复仇。而现在，光彩消失了，凶残和暴虐溘然遁去，仇恨却愈演愈烈。他一手抚摸着地狱食肉魔，一手插在胸兜里，牢牢攥着格萨尔宝剑的剑柄，攥出了汗，攥出了血，也攥出了一个主意：他要利用各路骑手的争抢达到自己的目的，要让格萨尔宝剑去完成地狱食肉魔沒有完成的任务。

    冈日森格还在流泪。谁能理解它的悲痛呢？它凶暴地咬死了它已经闻出來的自己的亲孙子，它为了人的需要、人的利益咬死了自己的亲孙子，它本來准备让亲孙子咬死自己，但结果自己却咬死了亲孙子。它扬起脖子，冲着天空“呜呜呜”地失声恸哭。

    父亲过去，搂住冈日森格，陪伴着它哭起來。他们哭走了白昼，哭來了星月，哭出了蓝马鸡草洼夜晚的一片悲怆。

    后來，父亲从藏医喇嘛尕宇陀那里知道，就算地狱食肉魔是草原上最优秀的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多吉來吧和大黑獒果日的后代，就算它集中了藏獒这个古老家兽的所有野性、所有残暴，但如果沒有药力的摧动，这个壮猛阴恶到堪比地狱食肉魔的恐怖家伙，也不可能咬死这么多西结古大藏獒。勒格红卫是天天给它喂药的，把它喂成了一个魔鬼。那是一种催发嗜杀、饮血、疯狂的兴奋剂，在勒格红卫那里它叫“黑天大遍入”，在藏医喇嘛尕宇陀这里它叫“黑天藏巴拉索罗”。

    父亲吃惊地问尕宇陀：“它也叫藏巴拉索罗？”尕宇陀说：“是啊，是啊。”又告诉父亲，这样的猛药在古老的藏医《药典》上就有记载，各地的藏医喇嘛一般是不配制的，不知道勒格红卫从哪里得到了它。吃了这种药的藏獒会变得记忆丧失，六亲不认，寿命很短，药力达到极点之后，它就像越过临界点的火山一样必须爆发，爆发之后最多能活一年，也就是说，它把一辈子的生命能量都集中在了几次打斗中，打完以后很快就会衰竭而死，猛药也就是“黑天藏巴拉索罗”催发出來的巅峰状态，也会被“黑天藏巴拉索罗”摧毁而去。

    父亲点着头，于是在他的记忆里，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就变成了一只被“黑天藏巴拉索罗”这种毒药猛药喂大的变态藏獒，变成了一个脱离藏獒本性的地狱食肉魔和一场争夺麦书记、争夺真正的藏巴拉索罗即格萨尔宝剑的藏獒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