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吼了很长时间,对峙的双方只管仰头吼叫,都分不清谁是谁的声音了。四只大狼狗惊怪地发现,多吉来吧居然是闭着嘴的,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闭上的。但它的声音依然响亮,从东墙撞到南墙,从天上撞到地上,最后再撞到它们身上,撞进它们的耳朵。为首的黑脖子狼狗一声怪叫,四只大狼狗突然闭了嘴,奓起耳朵听着,听着闭嘴以后它们的声音滑翔在四周,回音叠加着回音,旧雷撞响着新雷,好像声音一离开口腔,就可以独立自主,想响多久就能响多久。
滑翔的吼声渐渐变小了,撞来撞去的回音走向结束,首先消失的是四只大狼狗的声音,之后的几秒钟里,多吉来吧野獒之吼的回音还在礼堂内奔走。四只大狼狗面面相觑:这个来自荒野的家伙,到底能发出多大的音量啊,这么持久这么沉重,似乎连礼堂外面窗台上的人也感到了振颤,纷纷从玻璃上掉下去了。四只大狼狗望着窗外,呼哧呼哧的,知道自己又一次落入了下风,便开始酝酿下一轮的吼叫。
但是多吉来吧已经顾不上眼下的吼声之战了,它依靠灵敏的嗅觉比四只大狼狗更准确地捕捉到了礼堂外面一些人从窗台上跳下去的原因:那个男孩又来了,那个女孩也来了,隔着厚厚的墙壁,它清晰地闻到了他们的味道,也猜到了两个孩子的心情。它叫起来,但已不是面对敌手的怒吼,而是依恋亲人、企盼营救的哭声了。它跑了过去,疯狂地跳了一下,窗户是够不着的,只能站起来面对墙壁。它用爪子使劲抠着,抠着,抠一下,哭一声,一直抠着,一直哭着。它的爪子曾经是坚硬的铁杵,击碎过多少冰块土石,抓破过多少野兽的厚皮,多少次帮助它完成了一只伟大藏獒的使命,维护了饮血王党项罗刹的一代威名,可是这次,爪子不行了,它年事已高,又遇到了钢筋水泥,用尽了力气,却一点效果也没有。它着急地在墙上甩着爪子,似乎在说:不争气的爪子啊,不争气的爪子你怎么软成酥油了。
而在墙外,男孩带着女孩,沿着礼堂,跑啊跑啊,跑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女孩的红衣裳在跑动中变成了一条线,圈住了礼堂,绑住了水泥的墙壁。他们跑了一圈又一圈,没找到一个可以放出大狗的地方,只好停在门前,对几个守门的人说:“叔叔,你们放了大狗吧,叔叔,你们放了大狗吧。”守在门口的人不理他们,他们就哭了。其中一个胸前挂满了像章的人似乎被感动,指了指不远处站在窗台上的黄呢大衣说:“你们去求他,他是头。”两个孩子去了,双手拽着黄呢大衣的脚:“叔叔,叔叔,放了大狗吧,叔叔。”黄呢大衣觉得自己就要被拽下窗台,跳到地上呵斥道:“哪里来小痞孩,给我滚远。”他们没有滚,男孩跪下了,抱着黄呢大衣的腿,女孩学着男孩的样子也跪下了,也抱着他的腿:“叔叔,叔叔,放了大狗吧,叔叔。”黄呢大衣抬脚踢开了两个孩子:“去去去,去。”
礼堂里的多吉来吧听到了,只要它把注意力集中到两个孩子身上,它就能听到墙外他们发出的任何声响,甚至都能感觉到他们在做什么。它跳着叫着,哭啊,用身体哭,用眼睛哭,用嗓子哭,这样的哭声、这种情不自禁的表达,让它突然明白,它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两个孩子的委屈。两个孩子已经被它看成是亲人了,它是必须有亲人并且随时准备为亲人去战斗去牺牲的,这是它活着的理由,它作为一只优秀藏獒最受不了的,就是看到和它亲近的人为了它而备受委屈,那绝对是一种撕心裂肺的折磨。它暴怒地蹬踏着墙壁,轰隆隆地咆哮着,把肩膀、屁股和肚子上磨烂的伤口咆哮成了嘴巴,喷吐出点点鲜血来。
四只大狼狗目瞪口呆地望着它,以为这是它的一种新战法,便急急忙忙投入了迎战。新的一轮吼叫比赛又开始了,黑脖子狼狗带领它的同伴,齐声爆叫起来。这次它们运足了力气,叫一声,中间停一下,然后再运足力气叫一声。每一声都叫得结实硬帮,冲力强劲,如同汹涌的大水进入了高落差的河床,激荡连接着激荡,显得气势逼人,胸有成竹。
多吉来吧愣住了,顾望着四只大狼狗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这场吼声之战并没有结束,它在伤情之余还必须认真对付敌手的挑衅。它回过身来,轰轰而叫,叫声豪壮,粗而不短,也是叫一声,停一下,运足了力气再开始叫,而且总是在对方叫的时候它才叫。野獒之声转眼又盖过了狼狗之吼,压迫和威逼出现了,多吉来吧用胸腔和腹腔发出的声音,再一次让对方感受到了来自荒野的王者之气、悍拔之风,那是鲜血淋漓的叫声,是用肩膀、屁股和肚子上磨烂的伤口发出的拼命之声。它没有发现,伤口大了,越来越大了。
四只大狼狗中一只年轻的公狗首先感觉到了摧毁的恐怖,是声音对心智和胆魄的摧毁,它突然不叫了,转身就走,走到门口,看走不出去,就又回来,望着多吉来吧,尖细地呻吟着,瘫软在了地上。它被多吉来吧用忧伤而暴怒的吼叫打倒了,这不可挽救的软弱顿时瓦解了同伴的斗志,为首的黑脖子狼狗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嗓子里嗤嗤地响起来,它不叫了,狼狗们都不叫了。
礼堂里只有多吉来吧的怒吼还在轰鸣,就像巨大的铁锤一下比一下沉重地夯砸着它们的脑袋。它们有些慌乱,看到对方的声音呼呼而来,吹飘了同伴身上的毛,就更有些不知所措了。
黑脖子狼狗强迫自己扬起头,眼睛绷起来,闪射着最后的怒光,张大了嘴,想要再次发威,但只吼了一声,便沮丧得连连摇头。它围绕着同伴走了一圈,无可奈何地卧了下来。另外两只大狼狗也尽快卧了下来。它们就像最初被人类驯服了蛮恶的野性那样,伸直前腿,朝着依然叫嚣不止的多吉来吧鞠躬致敬。
多吉来吧胜利了,用自己并不擅长,却依然葆有荒原之野和生命之丽的吼叫,吼垮了四只大狼狗。它得意地看到,和它放浪而舒展的草原的野性相比,豢养的城市的骄横永远都是弱败之属。但多吉来吧的得意转眼就消失了,它立刻又发现了自己的失败,它不叫了,不叫的时候它感到了伤口的疼痛,是钻心揪肺的那种疼痛,也是不屈不死的獒魂的疼痛——这是城市打败它的证据。城市是居心叵测的,让它伤痕累累不说,还把它关在了这里,把两个亲近它的孩子隔在了外面。
多吉来吧又一次把注意力转向了墙外的两个孩子,听了听,闻了闻,感觉了一下,然后就扑向了墙壁。它推着,抠着,哭着,叫着,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但还是推着,抠着,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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