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永远不会遥远的主人和妻子以及故乡草原的一切,主宰着多吉来吧的所有神经,让它在愤懑、压抑、焦虑、悲伤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它不知道这里是西宁城的动物园,更不知道从这里到青果阿妈州的西结古草原,少说也有一千二百公里,遥远到不能再遥远。它只知道这是一个它永远不能接受的地方,这个地方时刻弥漫着狼、豹子、老虎和猞猁以及各种各样让它怒火中烧的野兽的味道,而它却被关在铁栅栏围起的狗舍中,就像坐牢那样,绝望地把自己浸泡在死亡的气息提前来临的悲哀中,感觉着肉体在奔腾跳跃的时候灵魂就已经死去的痛苦。
每天都这样,太阳一出来,多吉来吧就开始在思念主人和妻子、思念故乡草原以及寄宿学校的情绪中低声哭泣,然后就是望着越来越多的游客拼命地咆哮,扑跳。它猛然扑向不可能扑到的游客碰撞得铁栅栏哗啦啦响,它在铁栅栏上直立而起,想从上面翻出去,但是不行,铁栅栏里空间太小,它没有助跑,只靠后腿的原地蹬踏根本就跳不起来,它用吼叫把流淌不止的唾液喷得四下飞溅,让游客们纷纷抬手,频频抹脸。它总以为只要自己一直咆哮,一直扑跳,游客们就会远远地离开,让它度过一个安静而孤独的白天,一个可以任意哭泣、自由思念的白天,但结果总是相反,它越是怒不可遏,暴跳如雷,簇拥来的游客就越多,多得里三层外三层,简直就密不透风了,于是它更加愤怒更加狂躁地咆哮着,扑跳着。
直到中午,饲养员出现在后面光线昏暗的栅拦门前,打开半人高的栅栏门,让它进到一个铺着木板的喂养室里,丢给它一些牛羊的杂碎和带骨的鲜肉后,它的咆哮、扑跳才会告一段落。它不像别的藏獒,只要透心透肺地思念着故土和主人,就会不吃不喝,直到饿死,或者抑郁而死。不,它是照样吃,照样喝,不停的咆哮和扑跳消耗着它的体力,它早已饿了,它不想让自己体衰力竭,因为它还想继续咆哮和扑跳,还想着总有一天,它的咆哮和扑跳会达到目的:铁栅栏倏然迸裂,它冲出去咬死所有囚禁它的人和野兽——它总觉得空气中弥漫不散的狼和豹子以及各种野兽的味道,都是囚禁它的原因。
但是今天,多吉来吧突然感到自己的咆哮和扑跳受到了限制,铁栅栏倏然迸裂的那一天或许并不会出现,原因是两个轮换着喂养它的饲养员三天没有照面,任何人都不再喂它,它已经没有力气了。多吉来吧蜷缩在牢笼的一角,无精打采却阴凶不减地瞪视着外面的人群。人群乱哄哄的,比以往多了一些,有游客,也有不是游客的人。多吉来吧能分辨游客和非游客,游客是那些走来走去看这个看那个也包括驻足看它的人,非游客是那些只看大鸟笼的人。
大鸟笼高大如山,包裹着一些布和纸,里面有许多它在草原上见过和没见过的大鸟和小鸟。多吉来吧不知道那些包裹着大鸟笼的布和纸是一些被称作“标语”和“大字报”的东西,只知道那上面写着字,人类的字它是见过的,在主人汉扎西的寄宿学校里就见过,也知道字是被人看的,人看字的时候,就会很安静。那些围着大鸟笼子看字的人开始也是安静的,但后来就不安静了,就吵起来,打起来。
打起来以后,多吉来吧看到了两个喂养它的饲养员,一个在挨打,一个在打人。多吉来吧撑起饥饿乏力的身体,冲着人群吼了几声,它不能容忍别人拳打脚踢喂养它的饲养员,只能容忍喂养它的饲养员拳打脚踢别人,尽管两个饲养员对它和它对两个饲养员一样,从来都是公事公办、不冷不热的。后来,两个饲养员互相打起来,多吉来吧不知道如何选择“容忍”和“不容忍”,立刻停止了吼叫。它焦急地望着前面,直到一个饲养员把另一个饲养员打倒。它再次吼起来,心里的天平马上倾斜了:它是藏獒,它有保护弱者的天性,它同情那个挨打的中年饲养员,仇恨那个打人的青年饲养员。它的同情和仇恨立刻引起了两个饲养员的注意。
这天晚上,天黑以后,挨了打的中年饲养员从铁栅栏外面扔进来了几个馒头,絮絮叨叨对它说:“我已经没有权力喂你了,有权力喂你的人又不管你的死活,我家里只有馒头没有肉,你就凑合着吃吧。”这是饿馁之中一个挽救性命的举动,感动得多吉来吧禁不住哽咽起来。
以后的一个星期里,都是这个中年饲养员偷偷喂它。它知道中年饲养员喂它是冒了挨打的危险的,就一边吃馒头一边哽咽,哽咽得中年饲养员也哽咽起来:“没想到你什么都懂,你比人有感情,你能报答我吗?你要是足够聪明,就应该知道我希望你做什么。”这话显然是一种告别,中年饲养员从此不见了。
青年饲养员似乎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工作职责,和以前一样带着不冷不热的神情出现在牢笼后面光线昏暗的栅拦门前。他打开半人高的栅栏门,让多吉来吧走进铺着木板的喂养室,丢给了它一些牛羊的杂碎和带骨的鲜肉。一种力量和激动正在启示着多吉来吧:冲破囚禁的日子就在今天,不仅仅是为了它格外思念的主人和妻子以及故土草原、寄宿学校,还有对中年饲养员的报答,还有横空飞来的预感:弥漫在城市上空让它慌乱的气息正在向西席卷,那是预示危机和灾难的气息。如果这气息一直向西,危机和灾难就会降临草原。多吉来吧狼吞虎咽一丝不剩地吃掉了那些杂碎和带骨的鲜肉,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回到铁栅栏围起的房子中,继续它的咆哮和扑跳,而是毫不犹豫地扑向了青年饲养员。
这一刻,多吉来吧突然明白,让它慌乱的气息是人臊味。
青年饲养员喂养它差不多有一年了,觉得他跟这只名叫多吉来吧的大狗已经很熟,所以当多吉来吧把粗壮的前肢搭在他肩膀上时,他除了惊怕,还有不得不发出的疑问:难道你真的是一只喂不熟的狗?你不会吃掉我吧?接下来的情形让青年饲养员感到意外,多吉来吧以最狰狞的样子扑向了他却没有咬住他,仅仅在他脖子上留下了一道流血的牙痕,就放开他,一再地吼叫着只扑不咬。青年饲养员意识到这是它给他的一个活命的机会,大喊大叫着夺路而逃。喂养室通往外界的那扇门倏然打开了,多吉来吧紧贴着饲养员的屁股,一跃而出。
多吉来吧逃出了动物园里囚禁它的牢房,扑向了一年以来它几乎天天都在冲他们咆哮、扑跳的游客。游客们尖叫着,到处乱跑。它追了过去,突然意识到它真正仇恨的或许不是这些人,而是那些围着大鸟笼子看字、争吵、打架的人。它跑向了大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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