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
但珍珠不知道黑虎的确切地址,连刘尔宽大叔也不知道。做好的衣服、鞋子、手套、垫肩无法寄出。即使知道地址,又怎么好寄呢?自己算他的什么人?每逢这种时候,珍珠就不由得把脸伏在衣物上默默饮泣起來。最后,只好抹抹泪,叹口气,把东西全都锁进箱子里。隔几天,又要拿出來看一看。怎么寄呢?她老是在心里念叨,老是担心他的手脚会冻坏,他的身体会累垮。
一年又一年,秋去冬來,夏至春归。珍珠总是惦着虎子哥。尽管自己千针万线做的衣服、鞋子无法寄出,可她仍是不断根据时令的变化,为他做这做那。一个大木箱都塞得满满的了,她还在做。做好了压在枕头底下,叠放得整整齐齐。她自己的衣服就堆在一块木板上。有时,她做了好吃的,也为黑虎留着,虽然明知他吃不上,但她还是留着,一放几天,最后变馊了,只好倒掉。
珍珠哟,以一个女人罕见的痴情,爱着黑虎。这个爱是她生活的全部意义。她做梦都盼着黑虎回來,有多少次笑醒?有多少次哭醒?谁能知道----谁能知道啊!
黑虎终于回來了,而且是提前回來啦!这使珍珠又惊又喜。她像一个快乐的待嫁的少女,骤然听到唢呐声一样,转眼间忙开了!
听人说,黑虎正在大龙家喝酒,还有刘尔宽大叔陪着。喝吧,喝吧,大龙哥一家和刘尔宽大叔为我们的事操碎了心,你和他们好好叙谈叙谈吧,晚到我这里來一会儿,不怪你----虎子哥,你可别喝醉呀!
珍珠先把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到处抹拭得像镜面一样干净。然后坐下來梳洗打扮。她先把乌黑的头发散开,扎成一根大辫子,对着镜子拿到胸前,左右端详。忽然害羞地笑了。都三十四五岁的人了,哪能还扎这样的辫子?对,应当盘个发髻,这样才端庄一些。不然,待会儿他们來了,纵然虎子哥不笑话,大龙和刘大叔也会笑话的。珍珠在脑后盘好发髻,插两根兽骨磨做的簪子。又换上一身干净衣服。从头到脚收拾了一遍,直至满意了,才算罢手。
天已经黑了,虎子哥还沒有來。珍珠又回到屋里,看看还有什么沒有拾掇好。她从里间走到外间;又从外间走到里间。一切都满意。忽然发现床太小了。珍珠自己羞红了脸,陡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欲望:虎子哥來了,今晚就让他住这里!她渴望着和他亲近,渴望着他的拥抱。她从外间拿进一条长木凳,把床往外拉开一点,又把凳子塞进去,重新铺好褥子、床单。然后,她站在床边想了想,似乎还有点什么事沒有做……啊,想起來了!珍珠反身从一个木匣里拿出钥匙,打开大木箱,把平日给虎子哥做的衣服、鞋子,一股脑儿都抱出來放在床上。那上面摆得像杂货摊子。珍珠侧身坐在床沿上,欣赏着她的这些杰作,功夫总算沒有白费,虎子哥在家也穿得着的。她一件件地摆弄、把玩,像一个天真的女孩在摆弄她的一大堆洋娃娃什么的。但过了一会儿,她又咬住嘴唇窃笑了。这么一大堆衣服、鞋子,让他怎么穿呀?真傻!于是,珍珠又仔细挑选了一身棉衣棉裤、一双千层底棉鞋、一双手套,还有一对用兔子毛缝做的护耳。把这些都放在床头上。其余的衣物暂时用不着,珍珠又一件件放进箱子。
现在,又沒有事情可做了。屋里一片沉寂。珍珠又跑出门去。天已经大黑了,空气有点潮闷。她抬头看看天,似乎要下雪的样子。怎么还不來呢?怕是喝醉了吧?……不会!刘大叔、大龙哥不会让他醉的……那么,这是咋回事呢?……唔,说不定喝完酒又去看望柳镇的乡亲父老去了,这倒是应当的。过去当土匪,让老人们担惊受怕了,现在挨门去看一看,请老人们原谅----虎子哥,你想得周全。去吧,去吧,晚一会儿到我这儿來,我不会怪你。
真的下雪了。先是“沙沙”作响的雪粒,接着是梨花一样的雪片。借着从门缝、窗**出的灯光,看见雪片像白蝴蝶一样翩翩飞舞。珍珠站在枯朽的老楸树下,一动不动地呆着,任凭雪花降落到头上、肩上。凉丝丝的雪片落到脸上,很快就融化了。她的脸是滚烫的。珍珠两眼一直瞅着院门的栅栏,准备随时扑过去。不,也许虎子哥一推门,她便会瘫在地上;也说不定会踉踉跄跄跑回屋去。因为,那幸福太巨大了,她以一颗受尽摧残的纤弱的心,承受不住那幸福的巨浪的冲击啊!
院门的栅栏静穆地立着,已经被雪花覆盖了。丁字街上,也沒有一点声响。整个柳镇似乎都已沉睡。瑞雪兆丰年,这的确是一场好雪呢。老天爷把这神奇洁净的福物赐给人类,常常选择人们酣睡的时候。既沒有雷电,也沒有风吼,只是这么静悄悄地,静悄悄地向人间飘撒……当人们一夜甜睡后,黎明打开门时,都会惊喜地欢叫一声:“啊!下雪啦……”满世界,满乾坤,都被厚厚的雪被覆盖了。黄色的土地,褐色的树木,葱绿的麦苗……世间一切有生命的、无生命的物体,都无一例外地承受着大自然的恩泽。本來沒有生命的,也许会孕出生命,起码也会变得洁净。本來有生命的,不管曾经怎样被污染,被伤害,或由于季节的变化暂时进入冬眠,一场大雪降下來,都会被净化,被滋润和唤醒,从而复苏了它固有的生命。真正的春天,也许正是从这里开始的呢。于是人们怀着激动的心情,谈论这场好雪,谈论來年的收成。那言语,那神态都是极其庄严的。只有孩子们才天真地忙着堆雪人,打雪仗。黄河滩里被雪埋住的兔子,也一个个从雪窝里拱出來,支棱起耳朵,转动着红眼珠,惊诧地看着一望无边的银白世界,不知为什么大地在一夜之间改变了颜色。但这新奇的景象毕竟使它们愉快,于是一个个从雪窝里一跃而起,一跳一跳地撒起欢儿來了。
院门的栅栏依然静穆地立着。砖头和木板的棱角已经不见了,全被松软的厚雪包住了。珍珠和那棵受到致命伤残的老楸树,全都成了白色的雪柱。她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立着,由这场雪引起无限遐想,她已经陷入对未來生活的憧憬中去了。
梨花样的雪片渐渐变成鹅毛大雪,越來越密集了。珍珠忽然感到手脚有点麻木,也感到冷了。这才向栅门望了一眼,转身回屋了。珍珠抖干净身上的雪,从门后找出一些木炭和一个火盆,生上盆火。屋子里渐渐暖和起來。她想,应当把屋子烧得暖和一点,待会儿虎子哥來了,一定会冷得发抖的。脸像冻梨一样,那才叫人心疼呢。在关外沒人疼,冷点就冷点,來到家可不能再让他受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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