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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客和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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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七)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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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算着,这孩子如果活着,该是几岁了:三岁、七岁、八岁、十岁,一点儿也不会记错。那么,现在应当是几岁了呢?是十一岁了。不错,是十一岁……

    黑虎昏昏沉沉睡在牢房里,脑子一点也不闲着,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珍珠和孩子。然而当他清醒的时候,面前什么亲人的影子也沒有。一切都是幻觉。他知道,这次不比上次,可以死里逃生。死是不可避免了。他感到悲哀,自己才只有三十多岁,连个家也还沒有正式成过啊!却已然走完了人生的路。唉,天地悠悠,人生如梦,太短促了!

    黑虎的案子仍在调查中。公安局长高公俭好多天沒有再來了。黑虎已经知道他的姓名和身份了。他并不怎么恨他,换谁都一样,反正自己免不了一死。他又想见见他,问一问自己的案子。唉,问个啥呢?还不是明摆着的?死,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了。黑虎平静地等待着。

    一连许多日子,什么事也沒有。每天都是吃饭、睡觉、放风,循环往复,单调乏味得很。这几天老下连阴雨。此刻窗外细雨如丝。牢房门口的那棵楝子树,在凄风苦雨中呻吟,摇晃,不时掉下几片叶子。黑虎凝神注目,倍加伤感。

    他的思绪忽然飘回柳镇。在这样的天气里,庄稼人照例是很闲适的。几个要好的朋友到马家酒馆里,打一壶酒,买一盘茴香豆,一边慢慢地喝,一边闲聊。谈谈天气、雨水、收成,或者柳镇的新闻。如果不去酒馆,就陪着老婆在家做些杂事。比如,把一缕洁白的苘挂在门鼻上,一根一根地抽下來,搭在拧车上,一只手“吱嘎吱嘎”地摇,另一只手把抽出的苘丝捋顺着向后滑。几圈下來,披散的苘丝拧成了绳子,绕在拧车上。然后又抽出一根苘搭上,再拧,“吱嘎吱嘎”……拧得多了,就从拧车上取下來,盘好备用,等冬天用來织苫织箔。女人们在旁边做针线,身旁放着用荫柳条编的针线筐,筐里是些针线、剪刀、碎布片之类。夫妻们一边各自干着手里的活,一边偶尔漫不经心地说点什么。但那心里是满足的,甜蜜的。孩子们围在旁边嬉闹着或悄悄跑到雨地里淋一会儿雨,大人们往往并不认真管束。老婆、孩子、家庭、拧车、针线筐,草房和柴门小院,这样的生活,这样的气氛真叫人陶醉和神往。尽管日子是艰难的……

    黑虎在牢房里眯起眼,想象和描摹着一幅幅令人神往的农家生活图景,再想到自己身陷囹圄,行将赴死,不觉泪湿前襟了。他每每一想象起失去多年的人间生活,总不免想到死;愈是想到死,又愈是向往那安乐的农家生活。他蓦然又追悔起來,如果当初不干土匪,不是也应该有个家庭了吗?不是也能领着老婆孩子安安稳稳过日子吗?

    可是,当初自己并不想干啊!那么,自己又怎么一步步走进这个死胡同里的呢?他理不出个头绪來,不知道第一步是从哪里错起的。是的,第一步!

    于是他又从头至尾地回想,一遍又一遍。忽然他发觉自己是很冤枉的。我何曾有一次真心实意想干土匪?我是被逼上梁山的呀!我杀了仇人欧阳岚,是因为他害过我,他杀了我母亲;我杀过几个大财主,可那些人哪一个沒有民愤?我抢过东西,可抢的大都是些不义之财啊!后來……后來,我也抢过无辜的人家,可是,我要活着,仅仅是为了要活着呀!

    黑虎想到这些,愤怒取代了伤感。对于死,他感到不平,感到委屈了----天哪!还有什么理?还有什么公道!天下的衙门都是一样的!他突然狂怒地站起來,扑向铁门,疯了似的摇动,猛撞!铁门“哗啦哗啦”地乱响。黑虎不顾一切地吼起來:“你们不讲理,不讲理!……啊啊!……我冤!……我冤哇!”

    呼叫声如此凄厉!像山林里遭到致命一击的猛虎,发出的最后的一声虎啸。震天动地,撼人心魄!

    夜色已深,叫声在整个监狱回荡。几乎所有牢房的犯人都被惊动了,耸起耳朵听,紧张得头发根都竖起來了。

    一个看守的解放军战士打着手电急急地奔來,又一个奔來了……一连跑來几个人。他们打开铁门,大声喝斥:“你疯啦?老实一点!”黑虎还在挣扎着叫唤。“咔嚓!”他的双手又被戴上了手铐。

    铁门“砰”一声重新关好锁上。牢房里重又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黑虎冷不丁清醒过來。他双手铐在胸前,惶然退缩着。又一下跌坐在草铺上,茫然不知所措。

    “……我冤吗?……我……不,不……不……”他摇摇头。那样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地承认,自己确实做了许多坏事……一桩桩……一件件……他在心里历数着自己的罪恶。还有吕子云、刘轱辘“替”自己干的那些杀人放火的事,谁能给你分得清呢?

    猛然间,他又想到那个被砍断四根指头的女人!黑虎心里一阵悸动,习惯地向怀里摸那个白布包,可是沒有了。他这才想起,在自己被逮住时,就已经给沒收了。但当初那血淋淋的惨景,又分外清晰地出现在眼前。黑虎痛苦地闭上双眼,心里又念叨起來:“大姐……我到底……沒做成好人,也不能……做好人啦。我对不住你,就让我用……死來抵偿这笔血债吧!”

    天地在旋转,牢房在旋转,他自己也在旋转,一切都在旋转……黑虎的心全乱了,全乱了。死亡的魔影已彻底把他压垮。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多么想活下去。他倒不是怕死,怕那行刑时的一刀,或者一颗子弹,而是痛惜自己将背着一身无法赎回的罪孽离开人世。

    现在,他连眼也懒得睁了,泪水已不再流淌,一行行泪痕已在两颊凝结。浮肿的眼皮松松地闭合着,头歪在墙上……一切一切都完结了,一切一切都來不及了。他想起十几年前被关进监狱时看到的那几个字:“后悔迟”,迟了!是的,迟了……那一次,刽子手“三壶酒”在搀他走刑场时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唉,还做什么好汉呀?不做了,不做好汉了,好汉不是容易做的。來世若真能转生,就做个好人吧,做个庄稼人,本本分分地过日子……

    黑虎万念俱灰,什么也不想了。他此刻只有一个微小的想头了:睡一觉,安安稳稳睡一觉。在十几年的土匪生涯中,从來就沒有安安稳稳睡过一次觉,总是惊惊慌慌,千般思绪,万般忧愁。然而现在,他觉得自己解脱了,将要永远解脱了。

    ……睡吧,安安稳稳地睡一觉吧。在告别这个世界之前,只有这一点可怜的享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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