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早饭后,县衙门和五个城门口同时贴出布告。内容是:
查匪首吕子云、刘轱辘,曾亟犯刑律,后倏然逃遁,蛰伏荒野,有待缉捕。斯二犯本应投案伏法,改恶从善,以赎前科。不意竟变本加厉。值此灾荒之年,又推波助澜,在故道两岸网罗歹徒,鹿豕狉狉,攻村破寨,拦路劫道,杀人放火,掳掠奸淫。村村寨寨为之惶然,家家户户夜不安寝。经我官民戮力围剿,大部土匪或死或降,如鸟兽散。吕、刘二犯狼狈逃窜。另一重要匪首黑虎业已捉拿归案。兹定于八月十五正午,将匪首黑虎绑赴杀场,枭首示众,以慰民心。
县长 白振海
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十一日
布告一出,立刻惊动了满县城和四方进城的百姓。许多人紧走紧跑,围上观看。
城东北角的五门口下,一簇几十个人围住布告。有穿长袍戴礼帽的士绅商人;有匆忙而过的市民职员;有抱肩游荡的街痞;有肩担推车的百姓,也有衣衫褴褛的乞丐,还有钻进钻出的孩子。红光满面的、虚胖浮肿的、面黄饥瘦的,真是各色人等俱全。这些人,有高声诵读喜形于色的,眯眼捻须如痴如醉的,嬉皮笑脸插科打诨的,注目布告神色木然的,摇头喟叹微露怜惜的,张大嘴巴听人念读的,乜眼斜视不以为然的,怒目而视眼中喷火的……在这样一张布告前,真可说是几乎集中了人类所有的表情。
大家诵读、议论了一阵,也就渐渐走散了。独独剩下一个蓬头垢面的大汉,仍呆呆地站在布告前。他两只炯炯发亮的眼里蒙着一层泪水。但看得出他在努力克制着,紫红色的脸膛痛苦地不停抽搐,一部虬髯也哆哆嗦嗦的,仿佛全身心都在战栗,悸动。
这个痛苦而愤怒的大汉正是铁匠赵松坡。
那天夜晚,他带领全家逃出柳镇后,一时无处安身,就叫儿子大龙带着家小和珍珠的孩子,往关西老家去了,他一个人留了下來。黑虎被捉住,眼见得有死无活,他怎么能忍心离开呢?多日來,他一直在城里城外游荡,精神和体力备受折磨,使他疲惫不堪,好像一下子衰老了许多。
现在看到布告,他明白,眼下唯一还能做的事,就是为孩子收尸了!赵松坡像遭了雷击一般,头昏耳鸣,脚步打晃。他不知在布告前站了多久,终于挪动沉重的步子进入五门口,到城里去了。离黑虎被斩首的日子还有三天,似乎还有些事情要做……
黑虎要被砍头了!
消息在第二天就传到了柳镇。这样的结果本在预料之中,但当消息传來时,还是震撼了整个柳镇。
人们悄悄地传告着,惊心、惋惜、流泪。好端端的一个孩子,好端端的一个家庭,算是彻底完了。
县里也來了通知,要家里人到那天去收尸。
黑虎还有什么亲人呢?沒有了。刘尔宽已经被这场灾难击倒,好几天卧床不起了。他听说后,挣扎着爬起來要去。妻子不敢拦他,也不能拦他。可怜的孩子,身后连个收尸的人也沒有,怎么行呢?可是,刘尔宽太虚弱了。才只有七八天的时间,他已经瘦得皮包骨,一张大脸全是毛扎扎的胡须,两只眼睛布满了血丝,手上的青筋裸露着,刚下床,就晕了过去。
正在这时,剃头的吴师傅和鞋匠李拐子來了。他们也正是來和刘尔宽商量给黑虎收尸的事的。一见刘尔宽这副样子,连三里路也走不出,李拐子慌了,不知怎么办才好。吴师傅一跺脚,冲刘尔宽说:“老刘哥,你在家养病吧!我和拐子兄弟去----拐子,敢去不?”
李拐子本有点犹豫,他怕得罪欧阳岚。一听吴师傅这么说,便激动地说:“操他奶奶!咋不敢?你敢去,我就敢去!”这一刻,他被一种同情心激励着,生出一股仗义之情。
刘尔宽一把抓住吴师傅的手:“吴师傅,咋,咋好……麻烦你们……”说着,泪水已夺眶而出。
“啥话!都是街坊乡亲。你近,我就远啦?你放心,这事就交给我了!”
刘尔宽力不从心,只好依了他。又从炕席底下拿出一个破布包,正待要打开,被吴师傅一把按住了:“你放着!给孩子买口棺材的钱,我有。拐子,咱们走!”
刘尔宽一把沒抓住,他们风也似的出了门。他一手握着破布包,一手向外伸着,要喊叫吴师傅和李拐子,却沒有喊出声。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來:
“虎……儿……哇!”
铁匠赵松坡住到西关路南一家小店里,为黑虎预备后事。他已经打听清楚,刽子手是西关人,外号“三壶酒”。
这个“三壶酒”是个职业刽子手。生得豹头环眼,面如锅底。很有钱。平日饭可以少吃,酒是少不了的,一顿一壶,三顿三壶。喝得醉了时,便犯职业癖。不论在酒桌上,还是走在大街上,就好看人的脖子。两眼直瞪瞪的,好像在研究骨节,估量从哪里下刀最合适。胆子小的人常被他看得浑身打怵,面如土色,拔腿就逃。胆子大的人常因此和他打架,劈胸给他一拳:“你看老子怎的!”人们觉得被他看了很不吉利,所以一般人不愿和他同桌喝酒。他自己倒还通情达理,知道自己有这个怪毛病,清醒的时候就绝对避免看人的脖子。和人说话,总是把头抬起來,看着天空、树木或飞鸟。他想:“何苦呢?招人怕,讨人嫌!”
“三壶酒”活到四十七八岁,沒交一个朋友。谁也不愿意和他來往。有时,他也苦恼,但又舍不得丢掉这个职业。他很孝顺,每天尽买好东西给老母亲吃。他年轻时娶过老婆,后來吓跑了。“三壶酒”一喝醉酒就在家拿把明晃晃的刀子比划,好像是在钻研杀人技巧。这其间似乎也有他的乐趣!
“三壶酒”很有些特权。一个犯人要杀不要杀,由衙门判定,与他无关,他也无权过问。但在行刑时,这人怎么杀法,却全得由他來掌握了。
比如说,事前犯人的仇敌买通他,要叫犯人多吃些苦头。他在执行时就一刀只砍半个脖子。犯人疼得惨叫一声,虽被绳子捆着也还是一蹿老高,鲜血喷出一片。这时,他才走上去,一把按住,再补一刀。但这类事,“三壶酒”一般不愿意干,送礼也不干。一來和死犯无冤无仇,有些不忍;二來显不出他的手段。围观的百姓要骂他“饭桶”或者说:“狗日的,沒本事!”“三壶酒”偏又讲究这点名誉,因此,在他当刽子手二十多年中,杀过三百多人,只有几个是杀了两刀的。
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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