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吏情弘历巡河务 抗酷政秀才罢科考(二)第(2/2)页
南最高学府门前照得通明雪亮。秀才们都穿着青衿,灯下看蓝汪汪的一片,盘膝正襟危坐,几乎咳痰也不闻一声。一丈多高的两个大石狮子各挂一块白布,上写着血红的朱砂大字:
斯文焉扫地 胥吏之能以欺 乃百代奸佞陋政 大吏小吏宁不戒惧?
劳心者治人 劳力者治于人 此千古圣贤遗训 上智下愚岂可更易!
淋淋漓漓甚有精神。静坐场外也有十几个各衙门的师爷书吏,翻着册页瞟着人似乎在查对什么,照壁前灯影里黑鸦鸦站着三个方队,都是军士,却都沒有带兵器,因此这边虽然是现场,只是沉闷压抑些,不像文庙街口那样森严肃杀。
“俞爷,请这边,从仪门里进去。”带路的书办见他看完了现场移步要上台阶,忙将手让至东边,说道:“制台桌台学台他们都在至公堂上议事呢!”
俞鸿图点头随他逶迤进了书院,果见田文镜、柯英和张兴仁都在至公堂里。这里只点了两枝细烛,比起外边反而暗得多,幽幽晃动的烛影下,三个省台大员脸色变幻不定,张兴仁坐着,柯英站着,田文镜不停地踱步,清癯的身影幽灵一样不时掠过堂前的大玻璃窗。见俞鸿图进來,张兴仁欠了欠身子,说道:“四爷派人來了,请俞大人主持。”俞鸿图忙转述了弘历钧旨,笑道:“我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你们该怎么办按你们的章程來。”
“秀才们并沒有造反,也沒有毁骂朝廷。”柯英剃得溜光的脑门子在灯下映着酒坛子一样的光,吭了一声说道,“他们就这么硬坐,请大人们出來说话。沒犯王法,你叫我怎么下手,又该从谁身上开刀?”俞鸿图不言声绰了椅子坐在旁边,听田文镜道:“抗拒朝廷之令,聚众拒考还不犯法?!凡到这里的都是刁顽之徒,我看要一概拿下,剔别清楚,为首的要正法,扇动闹事的革去功名,其余的记过,允许与考。就这么办!”
俞鸿图方才在堤上对田文镜刚刚生出一点怜惜的心,一下子消失了个干净:生员们不过是对朝廷“官绅一体当差纳粮”的新政不熟悉,不领会,老老实实坐在外头请见一下大人。你再尊贵,总逃不出这个天理人情,就出去解劝一下,宣明皇上恩旨的内衷,大事化小不也是功德?一开口就立意不善,一网打尽地整治!正寻思间张兴仁已冷冷顶了回來:“恐怕不能这么囫囵吞枣地处置。这里头多少都是十年寒窗苦熬了一衿,或者有些俊茂之才将來出将入相,事业功名不在我们下头。先在档上记这么一笔,也许就毁了他们一生,河南文气本來就平常,我还指望着里头出个状元呢,这事只能善罢,如要摧残,我这里就说不通!”
“田文镜!”柯英突兀地提名道姓喊了一声,“秀才们就是不满你的苛政才聚众请愿的。你为什么就不能屈尊出去见见,和息了不是更好么?”柯英是司兰布的次子,父亲在随康熙西征时是亲兵,在科布多掩护康熙突围阵亡,挡住了飞如羽蝗的箭护得康熙周全。康熙得脱大难,即在凉州城为司兰布建祠,封为城隍,司兰布子孙入镶黄旗世袭罔替的伯爵秩位。既是正牌子旗人,又无后顾之忧,雅不把田文镜看在眼里。河南和田文镜闹生分,他是第一个撕破面皮的。此时柯英暴怒得青筋突起,啐了一口,骂道:“天生的周兴、來俊臣----我就和你过不去,你他妈怎么样?”张兴仁在旁忙道:“老柯,有话慢慢跟他理论,别动粗!”“动粗?”柯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要由着我的性子,我还想揍他呢!”
田文镜盯着两个人,目光熠然一闪,又倏然隐去,他眯缝着眼睑,像两道能活动的土塘遮蔽着昏暗的瞳仁,良久,格格一笑道:“弹劾我的文章已经拜读过了,除了两句撒野的粗话沒什么新鲜东西。皇上新政旨意早已布告天下,生员为天子门生,他们自己就有宣讲布化之责,这会子还要再去按着手教给他们?这是开国头一次罢考,如不能雷厉风行从严镇夺,往后群起效尤,我们谁能承担这‘始作俑者’四字?至于说我是什么酷吏,你们还可写折子嘛!”
“你就是酷吏,也会有请君入瓮那一天的!”柯英厉声说道,“河南人民不聊生,就为有你这个‘模范’!”
“模范是皇上说的,不是我自封的。你这话只索再写折子!”
“你以为我不敢?”
“你当然敢,你不是有个好老子么?”
柯英气得浑身乱颤,绰椅子就要砸过去。却被张兴仁死死按住,兀自呼呼直喘粗气。田文镜冷笑道:“我晓得李绂也参了我,加上你们也才四个人嘛。我等着皇上处分,也写了辩折。不过眼下我还是总督,河南军政民政财政文政的担子还是我挑着。你们怕作恶人,我是个王安石、少正卯,我不怕。既然臬司学政不肯出头拿人,我总督衙门要动手办这个案子了。”
“制台,”张兴仁站起了身子,灯光下,他的脸色毫无血色,“我來办。不过要折中一下。我去宣明制台的宪命,如果遣散了,也就罢了。然后从容追查为首的,请示圣命按旨办理。好在明日才是考期,今日静坐不要加这‘罢考’二字,成么?我们弹劾你是光明正大的,有舒适话下來再撕掳。君子爱人的德,就本心而言都沒有恶意。如果我这个建议你不嘉纳,也只好悉听尊命的了。”
这一刻田文镜也已完全冷静下來。罢考是一件轰动天下后世的大案,一样的“模范”,李卫的江南,鄂尔泰的云贵都沒有出乱子,偏自己最要强,偏河南就罢考,也甚不体面。思量着,田文镜粗重地透了一口气,说道:“好吧!且照你的办。这是为首的,一个叫秦凤梧,一个叫张熙----我已经查清了,你断不能行妇人之仁叫他们漏网。其余的只要明白按时应考,我就网开一面,胁从不问。”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条递给张兴仁,又转脸对柯英道:“这里的事交给学台,你也不用管了。”
“请俞大人回驿后代卑职请安,这里一切由张大人料理了!”柯英哼了一声,向俞鸿图一揖,理也不理田文镜拔脚便去了。田文镜也是一哼,待他走远了才独自出了仪门,恶狠狠扫视一眼静坐着的秀才,背着灯影拉过马來,朝马屁股狠抽一鞭,也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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