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地老天荒
我记忆最深刻的是童年时光,那时祖孙相伴寸步不离。我爸爸姆妈远在江对岸上班,江面没建大桥,每个月难回家一次。弟妹还没出世,我坐在浓荫掩映的老屋前,唱着“小兔儿乖乖,把门儿开开,妈妈回来;不开不开我不开,妈妈没回来呀……”我只会唱这首歌,唯一的听众就是我太,她坐在旁边听得出神。我太不会教我唱歌,她只会唱“鼻涕歌”——“我的娘哦喔,把你可怜的姑娘带过去哟!”唱到这里像拉胡琴地一“咯”,我都烦死她了。
估计是怜悯我想念父母、祖孙相伴孤寂的原因,我爹爹为了供我们打发时光,在屋前的坡地辟出一块菜地。他是搬运工人,每天早上天没亮出门,晚上汗流浃背拖着板车回家。他抽空开辟的菜地成了我儿时的乐园。平时我太给菜畦除草、松土、修理篱笆,像从事艺术创作的劳作,将园里的四季蔬菜浇灌得青翠绿油,红薯、香瓜、蕃茄种得硕果累累;篱笆边几株盛开的向日葵、美人蕉、黄花菜,将菜畦点缀得姹紫嫣红、生机盎然。我在菜园里比我太还忙碌,不是追逐蝴蝶蜻蜓、采摘野草花,就是看蚯蚓耕耘、蚂蚁搬家。
菜园在屋前不远的坡地,我爹爹用碎石块将陡坡垒成一面墙,下班从凤凰山工地采回一些草根藤蔓栽在石缝里。一场春雨后,碎石墙竟然变成神秘奇妙的世界,一夜之间石缝蓬勃冒出各种各样的野草花,有的像毛茸茸的耳朵,有的结出殷红的小果,还有的旋转出娇嫩的叶片……奇花异草散发淡淡的清香,十分迷人。在夏日明媚的阳光里,经牵牛花、喇叭花、爬山虎等蔓茎攀爬,碎石墙绿荫覆盖博大深邃,下面长满苔藓、洞穴,成为聚集小精灵的乐园。蟋蟀潜伏在石缝里面悠然弹琴,蚂蚁、多脚虫在苔藓石坎间来去匆匆,蜗牛、鼻涕虫在努力挪动,蜈蚣壁虎出没于洞穴……貌似静默的碎石墙竟异常繁忙。我被这深邃神奇的世界吸引,时而采摘缝隙冒出的奇花异草;时而聆听藏匿草丛里的古怪精灵吟唱;时而搞破坏,揭秘般扯开覆盖的蔓茎……惊得生灵瞬间消失,碎石墙陷于死一般的沉寂。此时只要任意揭开一块砖头石块,不知从哪里倏地钻出条虫,吓得我手忙脚乱将其按住;或将它们从巢穴中掏出,弄死。祖孙俩每天乐此不疲,在各自的世界里忙碌。
一旦闲暇下来,我太就牵着我走亲戚。尽管太在路上反复解释,但我还是没弄明白与这些亲戚的关系。后来我大体了解到,这些亲戚要么是她父辈的老街坊,要么是隔了几代拐弯抹角的老表,要么是逃饥荒、逃水灾、逃兵荒的路上结拜的患难之交。她们一见我太牵着孙子来了,像见到天外来客地惊喜,抓住我太的手姐姐前佬佬后地叫唤。迎进门烧水泡茶,拉起家常来亲热得有说不完的知心话。我在一边玩自己的,或蹲在地上画房子,或跟她们家的小猫小狗玩。令人奇怪的是,每当谈到情浓时,我太和亲戚老表不免欷歔,感叹“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怀念陈年旧事,都满眼忧伤,痛惜以前的好时光……
每次走亲戚都是如此,尤其是这句“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听得既茫然古老,又新奇迷幻,之后有说不出的伤感,对我幼小的心灵产生莫名的震撼。她们就这么伤情感怀,对前辈人的古旧轶事念念不忘。一直谈到暮气沉沉,我困倦歪在一边睡着,我太发现惊得把我搂在怀里唤醒,赶紧起身匆匆告辞。
回家的路上我百思不得其解,仰起脸问:太,什么是“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啊?我太神情凝重,每次回答都是一个样,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太牵着燕子从河东的天堂来到古镇;三十年之后,太就会离开你,要回到河西去……”这倒像神话故事,怎么会是这样呢?我听得懵懵懂懂,又信以为真,望着河对岸,为回不了天堂而忧伤。
从此脑海留下既模糊,又深刻的映象——我太迈着小脚,手牵学步的稚童,从云雾迷茫的天边走来,滞留在这落满风霜的古镇;祖孙伴着天荒地老,直到我太乘船去河西……至于什么是“河西”,只有天晓得,其中蕴涵朦胧的渊薮,我不敢想象,更不敢去追问。
长大后我渐渐有所醒悟,其实在古镇、乃至人世间,我太根本就没有血缘上的亲戚,也从来没听到她提及自己的身世。在我的印象里,她就像神秘暗夜的谜,又犹如那没根没底的“河东”,神神怪怪甚为离奇;就算居住多年的老街坊,也没有人晓得她是谁,到底是从哪方来的神仙,像一笔令人困惑不解的糊涂账。只是那次纷纷扬扬的大雪,我才拼凑出一幅只零破碎的寻根图。
古镇靠着长江,气候清寒。当日历牌出现“小寒”“大寒”,或者老人说的“三月三、九月九,无事不往江边走”——这天“寒婆婆过江”,河洲江风凛冽,万木萧瑟,码头号子声歇;受呼啸风雪的压迫,古镇错落有致的杉树皮屋顶变得矮小、苍老。记得那是一个足不出户的日子,我和我太偎在火箱里取暖,中间是裹着米酒钵的棉絮包,其清甜诱人的酒香从中逸出;窗外大雪纷飞,天地空濛苍茫。这时思绪飘浮迷离,磕睡虫爬上眉稍。我太沉浸在糊涂和明白之间,像梦呓般的自言自语,唠叨起陈年往事。我时而困倦,时而心不在焉的听。从她断断续续的嘀咕声中,总算明白过来,我太在谈她守口如瓶的身世!难怪我太念念不忘“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的,她的身世离奇、曲折,令我惊讶不已。从此以后,再也没听过她提及这件事了。
估计是人老念旧的原因,我太记忆中的身世像风吹雨打过的水墨画,被年岁沁得朦胧且陈旧发黄。她也是听上辈人说的,她出生在长江下游叫“鸡窝镇”的凤凰山下,那地方是沿江古老的商旅集镇,岸边停满了休憩、采购给养的南船北帆,以及蓄势下扬州的木簰。“鸡窝镇”逆水行船到我们古镇要半天时间。可是她从来没回去过,沮丧地说这辈子本不该穷困的,她娘是“鸡窝镇”的大家闺秀,家里非常有钱,是省城老字号酱菜商,生意遍布两江三镇,且十分兴隆。她娘的婆家是当地显赫的名门望族,开办槽房、榨油房,拥有大片良田。
可是她不到周岁,父亲不幸得痨病死了。大树一倒,孤儿寡母的日子凄凉;加上妯娌姑子为争夺家产、觊觎挤兑她娘的份额,双方关系冰冷,经常恶语相向。这样赶尽杀绝的水深人难过,她娘再也不愿守在这没有温暖的大宅深院,决意出走。然而婆家是当地绅士名流,极其顾忌脸面,害怕媳妇改嫁坏了家族名声,被人家戳脊梁在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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