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是个手艺,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赵振涛有着这样的条件是很多人羡慕的事情。赵老巩曾叮嘱他,学了手艺是一辈子的饭碗!穷怕了的他很想学个手艺。赵老巩还将造船的故事讲得神乎其神,使他对船师有了神圣的敬畏。老人说到兴头上,就有造船的古谣从他那烈酒腌粗的嗓门里慢慢流出。赵老巩并不想让他上学,做个好木匠是不用上学的。振涛是家里的老大,眼瞅着兄弟姐妹们就要失学,他先退学了。老师几次到家里找他,还好生埋怨赵老巩存有偏心眼,老师还说,你们这家子男男女女都算着,谁读书都没有振涛读书有用。振涛是那块好料子!老师污蔑了那些孩子,赵老巩心里很不痛快,老师越说他越不顺从,真正改变赵老巩想法的是文化大革命那年,当时轰动全国的“渤海造反兵团”就在老蟹湾诞生了。赵老巩不能造船了,被赶到填海造田的队伍里。尽管赵振涛年龄小,与红卫兵挂不上捻儿,他还是被热血鼓动着加入队伍。砸海神庙贴标语。赵老巩气得浑身颤抖,从游行队伍里拽出了赵振涛,像提小鸡子一样将他揪回家里。小振涛不服,赵老巩就用造船用的扁尺狠狠抽打他的屁股,打出一条一条的血楞子。赵老巩想让他上学了,他突然觉得砸锅卖铁也要供孩子上学。读书才能做官,做了官才能说了算,做了官才能保证他造船。就是这个极为朴素的道理,支撑着赵老巩供养着赵振涛回到学校。当时学校已经乱了,赵老巩就求一个靠边站的老师给他补习功课。老师家里老爹死了没钱买棺材,赵老巩就将为自家老爹准备的棺材送给了老师。赵振涛闭上眼睛都记得那口红红的棺材。
坐在家里的热炕上,赵振涛感到很舒服。他没有让汽车开到家门口,司机在村头的老树下等着。他怕赵老巩骂他,老人常给他讲村里古时清朝有个做官的,官至三品,回家必到村头下轿。是四菊将赵老巩从老河口叫了来。总算见到老爹了。赵振涛连连道歉说:“爸呀,孩儿今天得跟您请罪哩!我到了老蟹湾整整五天啦,才来见到您!实在是不孝啊!”
赵老巩眯眼打量着儿子,点头:“爹知道,官身不由己啊!你到北龙来当父母官,爹高兴得几宿没合眼哪!爹是有好多话跟你说——”
四菊说:“大哥,真是现官不如现管啊!你过去在省城也是个官,咱家里就没啥显影,这回回北龙,可就大不一样啦!咯咯——”
赵振涛很感兴趣地问:“啊?你说说,都有什么变化呀?”
四菊眼睛亮得像灯笼:“先说俺吧,俺的孵化厂过去老被断电,这回,管电的上赶着巴结俺;还有小乐,前几天刚退了亲,这两天老朱家的辣花就后悔了,提亲的媒人来了好几拨儿啦!还有海英姐,齐少武过去把她欺负得啥样啊,如今把她接过去啦——”
赵老巩赌气地说:“接过去有啥好?就齐少武那个吊样儿,官迷得要命,神一阵鬼一阵,不定哪一天跟她翻脸!”
赵振涛说:“爸,这几天我见了齐少武啦!他不像您说的那样坏呀?他对海英还是有感情的。海英出一家入一家不容易,我们都要促成他们。再说孩子都那么大啦。”
四菊噘着嘴说:“大哥,你有架子啦!还没等俺说完就——”
赵振涛笑着:“对,我错了,你说你说!”
赵老巩瞪了四菊一眼。
四菊压根儿就没瞅老爹的脸,很有兴致地说:“还有,咱爹,过去给葛老太太打工,为了几个徒弟跟葛老太太翻了脸!昨天晚上葛老太太亲自到家里看望咱爹,还要聘请咱爹当她们的顾问呢!”
赵老巩气愤说:“这个骚娘们儿,看见她俺就来气!就那个势力鬼,眼睛生在额头上了,她哪是看俺,是奔你哥来的!让俺给骂走啦!”
赵振涛笑笑说:“爸,您都活了这把年纪啦!还跟这些人治气呀?您宰相肚里能盛船啊!”
赵老巩说:“你爹造了一辈子的船,这肚里就是海,能盛各式各样的船,就是不能盛她葛寡妇的船!振涛,你不知道哇,这个娘们儿老蟹湾盛不下她啦!有钱,有钱又能咋着?俺赵老巩这辈子最瞧不起的就是为富不仁的人啦!这不糟报应了吗,听说她的大姑爷李广汉犯事儿啦,携款逃啦!”
赵振涛问:“爹,您这么快就知道啦?”
赵老巩大声说:“盐化县就这么大的地方,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老蟹湾都嚷嚷动啦!振涛,葛老太太去找你,你不能见她,更不能见孙艳萍!这不光是与咱家有世仇,俺是怕你跟他们吃挂落儿,毁了你的前程!记住啦?”
赵振涛点点头:“我记住啦!”
四菊捂着嘴巴笑着:“爹,大哥都是市长啦,你还像小孩子似地询人家!”
赵老巩倔倔地说:“他当多大的官,俺都是他爹!这叫少不舍力,老不舍心哪!只要俺还有一口气,你们都得听爹的话!”
赵振涛朝四菊眨眨眼说:“四菊,你听见啦?”
四菊也学着赵振涛的样子说:“俺记住啦!”
赵老巩拿出栆木烟斗来吸着:“振涛,听海英说,孟瑶要去外国上学?都这把年岁啦,还上啥学呀?她走了,男男咋办?你咋办?”
赵振涛摇摇了摇头说:“没事儿,她真考上了,我就把男男接到北龙来上学!听说咱北龙一中是长江以北最好的高中!”
赵老巩枯树根似的坐着说:“你现在就把男男接来吧!俺挺想她的——”
赵振涛猛地想起了什么说:“您这爷爷没白想这个大孙女,昨天晚上通电话,男男听说我还没来看您,就把我给教训了一顿!”
赵老巩和四菊都笑了。四菊笑出了一个浅浅的妩媚诱人的红酒窝儿。赵振涛的目光从四菊的脸上移到赵老巩的脸上。赵老巩老了,造的船也老了。赵振涛说:“爸,您就别造船啦!这把年纪可経不住折腾啦!就在家享福吧!愿意出去走走,我就把您接到北龙市里转转,怎么样?”
赵老巩说:“你那么忙,就别给俺操心啦!你爹天生就是造船的命。算命先生说了,俺最后是暴死,不会拖累你们的!”
四菊说:“大哥,爹是放心不下那几个窝囊徒弟!”
赵振涛说:“爸,要是那样,我就把那几个徒弟安排在北龙港做些木匠活儿,行吗?”
赵老巩瞪了四菊一眼:“你别听她瞎嘞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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