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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高地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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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理解自己的心情。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鲍三爷请來了吹鼓手,各种熟悉或不熟悉的响器整整响了三天三夜。蝙蝠村的人都拥到鲍家大院來看热闹,表面是看热闹,实际上是來吊唁的,鲍三爷把上礼吊唁的村人都请來吃丧宴,如今的蝙蝠村,大凡讲究一点的人家办丧失皆沿旧例,本村沾亲带故乡民邻里都受到邀请,大家也都上些礼钱、带些花圈、布帐、纸钱等等,人们对鲍月芝母子由衷地敬仰和哀悼,都说鲍月芝这个女人了不起。有些平素跟鲍三爷有仇隙的村人也沒有放过这个消除前嫌的机会,过來感叹了一番,然后随着长长的送葬队伍把鲍月芝送入墓地。

    第二年的农历四月,腰带山上的那株桃树竟然沒有开花。荣汉俊让司机把他送到山下,自己连挪带爬地上了山梁,一步步走到那棵桃树跟前。他站在山顶的漫坡小路上,终于眺望得见冀东平原上蝙蝠村的整个轮廓了。天晴有风,日光暖暖地晒着梁上的寒意,这是一个不冷不热的季节,每年的这个季节,荣汉俊都爬上來看看桃花的,桃花朵朵串串,火灼灼鲜灿灿挂了一树。他看桃花的原因村人丝毫也不知晓。真是奇了,这棵桃树今年竟是一朵花沒开,连一片花瓣都沒有。树枝干枯了,很像是雷击的。以往电闪雷鸣的时候就有树木遭雷击,落地雷请轻轻碰谁一下谁就死在山梁上。他多么盼望这棵桃树枝儿上,也像往年一样挑着、翘着一片片的桃花?可是他发现,身旁的松树、槐树、泡桐树、小荆树、珍青子和酸枣树都或多或少地开了小花。这些花混合成一股清纯的香气,弥漫在山梁子上,缓缓流到平原上去了。他过去眨了眨眼,桃树就像人一样当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今天怎么就沒有感觉了呢?他坐在树下的一块石头上,掏出烟來吸着,支着耳朵听山梁上的脚步声,不信脚步声竟沒有了,许久才辨出风声和脚步声的区别。山梁上的庄稼地,不知划到谁家的名下了,因为好多人都上城了,地都荒着,荒地上也开了一片野花。荣汉俊迷迷糊糊,懵懵懂懂,似在梦中一般,末了倚着黑色树干睡着了。

    荣汉俊当了县政协副主席回來,就听荣荣说,腰带山上的那棵桃树沒有开花。荣汉俊吃了一惊,但心里并不相信。让他疑惑的是荣荣咋知道腰带上的的桃树呢?几十年來这是他跟鲍月芝的秘密啊!再三审问荣荣,她的话就像挤牙膏似的挤出來了,原來她是跟着鲍真來到上山看桃花,无疑是鲍月芝弥留之际吐了话了,看來鲍月芝在去世之前把啥秘密都跟鲍真讲了。荣汉俊让荣荣把鲍真叫來之后,就挥手让荣荣出去了,荣汉俊从鲍真年轻漂亮的脸颊上看出当年鲍月芝的影子。自从鲍月芝和鲍豆子下葬以后,荣汉俊曾经三个月沒走出家门,公司和村里的事物都丢下了,当他重新出现在蝙蝠乡的街巷里,乡亲们差点认不出他來了。过去挺直的腰杆佝偻下來,虎虎的威势减了不少。荣汉俊忽然想在蝙蝠乡隐退了。谁來接班?过去他跟鲍月芝设想让鲍豆子继承他的事业,可是鲍豆子阳寿太短,看來只有让给鲍真了。应该认鲍真这个女儿了!为了这个意向的实施,荣汉俊跟荣爷、荣汉林产生了激烈的争吵。荣汉俊铁了心了,他见到鲍真的时候把一声闺女喊得肝肠寸断。鲍真不紧不慢地走过來,冷脸站住说,荣支书,你喊错了,我不是你闺女!荣汉俊说你娘沒跟你说啥吗?我就是你和豆子的爹哩!鲍真淡淡地望了望他,说我娘沒说,她说我爹死了!荣汉俊一副痛惜的样子,紧紧抓着她的胳膊说,鲍真,我真是你爹哩,我对不住你和豆子,更对不住你娘,你能原谅我吗?鲍真说,荣支书,你的玩笑开大了!她轻轻笑了,她的笑声变成了对他的控诉和谴责。荣汉俊说,我要过去在你娘身上欠下的,在你身上偿还!我想让你接我的班,出任红星集团总经理!鲍真瞪着黑眼睛说,荣支书,你说的啥,我听不明白!荣汉俊的泪花在眼里滚动着。鲍真说,荣支书,我该到承包田去了,这几天正在抢水插秧呢!她风一样飘走了。荣汉俊悲哀地叹了口气,望着鲍真的身影远去了。他知道鲍真不愿认他这个爹,鲍真不愿离开土地,是土地改变了她的命运。一连好多天,荣汉俊都是恶梦不断,梦里的鲍月芝被五只红蝙蝠缠着,缠得她挣扎着扭动、呻吟,看见她瘦弱的身上掉下一滴滴清亮的血來----

    一个晴朗的上午,荣爷发现一个红色的蝙蝠群出现在蝙蝠村上空,红蝙蝠是好兆头,都说红色能避邪,可是笼罩在荣家的邪气却越來越浓了。荣汉俊驱车去了青松岭的红螺寺,看了看念佛的姚來香,并让女法师送给他一副安抚灵魂的卷帘字,卷帘字是这样写的:人都说你穷,其实你不穷;人都说你富,其实你不富。富贵一黄梁,转眼化尘埃。荣汉俊就带着这副字下山了。他选了一个月高风黑之夜,把埋葬在鲍家坟地里的鲍月芝和鲍豆子的骨灰盒挖了出來,双手捧着鲍月芝的骨灰,跪了半夜,声泪俱下地说,月芝,我这辈子白活了!第二天上午,人们发现荣家祖坟里多了两座新坟。荣汉俊每天就到腰带山上上班了,汽车天天把他送到山下,然后自己爬到山梁上去。此起彼伏的山梁,像牛背一样竖着。他坐在那棵沒开花的桃树旁,身下的黑土拖着淋淋湿润,树干被风刮脏了,他就一把一把掬水洗树干上的泥土。洗完之后,他的脸几乎贴着了褐色树干,他能闻见鲍月芝身上的气味,把目光朝远处望着。依稀望见钢厂的烟筒和刚刚竣工的别墅群。等目光望空了,喧嚣了千年的腰带山安静下來,被浓雾笼罩的大平原也无声无息了,满世界又一下子跌回了梦里边,像有一层白云从他脸上飘过去。

    荣爷摇着金光闪闪轮椅走街串巷寻找红蝙蝠。夏收过后,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水席卷了冀东平原,蝙蝠乡家家户户的小别墅安然无恙,滚滚涛涛的洪水退去以后,荣爷看见一只红翅蝙蝠飞落到荣家的楼顶,迎着日光飞进房屋,在房屋里转了一圈就飞到天空中去,招引來一个声势浩大的蝙蝠群,把蝙蝠乡所有人的目光染得红彤彤的,荣爷久久凝望着远处暮霭中的蝙蝠群脑子丧失了所有记忆。

    2002年8月于北京怀柔红螺寺钟磬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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