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爷摇着轮椅出来了。
荣爷坐在太阳里想过去的事情,脸青得像是死去过三天三夜。他记得十分清楚,荣汉俊娶亲的当年,蝙蝠村就有了转机。白蝙蝠的出现,的确给镇子带来了福气,浮在庄稼地里的水开始退去。逃荒的人们渐渐回来以后,在对待姚来芳的婚姻上,荣汉俊与荣爷发生了重大分歧,分歧的根源还在荣家的对手梁家。梁丙奎老汉的老大梁罗锅带回来一个俊媳妇,罗锅子都能搞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婚礼,在蝙蝠乡震动不小。荣爷就想了,梁家老大是什么东西?一个直不起腰来的罗锅子!他跟荣汉俊咋比呢?所以荣爷把脖子扎起来也要给儿子重新操办一场气气派派的婚典。
谁都知道,蝙蝠乡下辖蝙蝠村等二十几个村庄。蝙蝠村有两大家族,荣家和梁家。两条南北街把蝙蝠乡切成两块,姓荣的几乎住在南街,梁家大多住北街,其他一些杂姓混在其中,从老一辈就这么盖屋,不是习惯成自然,而是梁家和荣家有难解的世仇。
乾隆年间,乾隆皇帝巡查路过蝙蝠乡,据说那一年正值大旱,乾隆皇帝看见田里的禾苗成片枯死,就询问管水隶官荣天贵,荣天贵受了贿赂,把水偷偷放给了稻地镇,梁家祖宗农民梁子恩把这事给捅了,捅到了皇帝那里,乾隆皇帝回京后差大臣来查,结果把荣天贵押往县衙斩首。梁家和荣家的仇就坐下了,到了光绪末年,梁家与荣家争夺蝙蝠乡的鼓王,又在赛鼓会上厮打起来,官司打到滦州府上,这回是梁家人吃了亏,滦州府鼓手梁宗安为本家鸣冤击鼓,被老爷砍掉一只胳膊发配边关。梁家几十口老小在梁丙奎老汉带领下逃荒到了东北,重又回到了镇上,荣家人也陆陆续续地回来了。荣爷本想在荣家人都回到镇上,重新给荣汉俊和姚来香办一个象样的婚礼,给族人看,也向梁家炫耀,二十八岁的光棍汉荣汉俊讨了一个俊气的媳妇,因为梁家知道荣汉俊见过很多女人,都是女人甩了他,家境穷是一个问题,还有一个难以启齿的是荣汉俊的脾气。荣汉俊的脾气随了荣爷,又不完全像他爹,有一次不知是什么事情让荣汉俊不顺心,荣汉俊跟荣爷骂了起来,还将自己的一盆洗脚水泼在爹的身上。荣汉俊的恶名就传出去了,如果不是荣爷的一条腿交下青松岭的姚喜贵,说不定荣汉俊现在还光棍着呢。荣汉俊拒绝荣爷的婚典有自己的考虑,根据荣家现有的经济条件,办几桌简单的酒席,喝一些廉价散白酒,根本不会体面到哪里去,而且镇上人都知道他跟姚来香睡了很久,来香的肚子日渐胀大,新的婚礼上姚来香会想起洞房之夜的恐惧,白蝙蝠和血刚刚淡漠,还有一层更为隐秘的东西,就是姚来香被老二荣汉林破了身,这要传出去对荣家将是奇耻大辱。这样的婚典上,老二荣汉林要带着媳妇姚来芳参加,荣汉俊可不能保证不对老二动拳脚,这要是打起来,那个隐秘也就不攻自破了!这样下去,荣家还怎么在蝙蝠乡立足?无论如何也要阻止爹再干蠢事了。姚来香被弟弟破身以后,实际上荣汉俊想把她退回青松岭,可是想起可怜的爹,想起早就过世的娘,想想荣家破败的家境,什么心思都跑远了。在蝙蝠乡不是没有给荣汉俊提亲的,记得两年前,媒婆周五婶就把队长鲍三爷的闺女鲍月芝介绍给他,荣汉俊一听彩礼的数目就给吓住了,连鲍月芝的面儿都不敢见。
夜里刮了一阵风。阴云在空中凝着不动。蝙蝠乡很少夜里刮风。庄户人家的草房被风掀起来,生产队长鲍三爷敲响上工的铁轨,人们都爬上房顶修理自家的房顶。荣汉俊早早被荣爷从被窝轰起来了,已经上房重新铺好干燥的芦苇,院子里也垫了河沙,洒了薄水,清扫得一干二净,院墙是婚后新打的土墙,直直立着。等姚来香做饭的时候,荣汉俊莫名其妙地将自己修饰了一番,洗了脸,刮了胡子,换了一件洗过的衣裳。吃过饭就扛着锄头下地做活,为啥这么打扮?姚来香心里犯着嘀咕。吃早饭的时候,荣爷还在叮嘱荣汉俊重办婚礼的事,说他领了两年的伤残军人补助费,婚礼的花销不成问题。荣汉俊看着碗里的槐树皮和槐树叶,心里着实停跳了一下,他诚心诚意地说,我看出你是想把婚典办给梁家看,我觉得没这个必要了,眼下我们吃饭都成问题,还是想法把肚子填实了。然后他把脸扭向姚来香,你说呢来香?姚来香听见这话心就往下沉了,胸口像是被堵住似的,连看荣爷一眼的力气都没有。荣汉俊生气地瞪一眼姚来香,说问你话呢!姚来香只是朝他一笑,笑得极为恐怖,这笑便从此印在荣汉俊的脑子里。荣爷摸着鼻子,说人这一辈子啥事最大?婚姻啊!你们那叫啥婚典啊?我这当爹的对不住你们俩啊!你爹死了都留遗憾哩!说着荣爷哭出声来,眼泪刷刷地淌了一脸。
荣汉俊扛着锄头走了。
荣汉俊来到大队部,第一拨儿锄地的人都被鲍三爷派走了,他被等急了的鲍三爷骂了一通,还被扣除了三分工。荣汉俊问鲍三爷,为啥扣我工分?鲍三爷指了指挑起一杆高的日头,你看看都几点啦?娶了新媳妇也不能恋被窝!荣汉俊知道鲍三爷拿荣家人开刀,实际上是讨好梁家。荣汉俊不服气地说,昨夜刮风了,你老家伙知道不?鲍三爷说刮风下雨是常事儿,我照顾不过来!要靠你小子长记性!懂吗?鲍三爷说话的时候伸手狠狠拍了一下荣汉俊的脑袋。荣汉俊的脑袋嗡地一响,很想挥拳揍鲍三爷一顿,可是他忍住了,往后还要在老头手里混饭吃。看着鲍三爷瘦棱棱、黑沉沉的脸,荣汉俊马上就联想到梁丙奎老汉,这两个老头长得非常相像,有时候他常常认差人,把鲍三爷当成梁丙奎见了面也不搭理,这让鲍三爷极为恼火,后来听爹说鲍家跟梁家有亲戚,这样一来鲍三爷在派活上偏向梁家人就有了根据。鲍三爷是个粗人,说话是心直嘴冷,好像天生就不会笑的脸上,挂着一丝疲倦。鲍三爷刚过四十岁,只因在村里辈分大,人们才喊他三爷。鲍三爷脾气不好,可他田里的活却非常精通。春季和夏季的庄稼长到什么份上,什么时候锄草,什么时候洒药,都在老人的心里装着,如果庄稼起了病,连别的队上还请爹给指点,谁得了爹的指教偏方就在其中了,回去一用准灵。鲍家在蝙蝠乡不算大户,也不算小门小户,为了在蝙蝠乡站稳脚跟,往往是随风倒,荣家得势了就靠拢荣家,梁家走红了就巴结梁家,还就在鲍三爷这一辈挺起了腰杆。这还要得利于荣家和梁家梁虎相争两败俱伤的环境。这两年荣家有点衰败,在旱涝双灾之年,荣爷和儿子们坚持留在蝙蝠乡吃树皮活命,多少为荣家赢回一点面子。
鲍三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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