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会相信李石磙听不出她那带着哀怨的悲伤。花儿也坚信她的丈夫,眼前这个俯首读书的男人,一定会抬起眼注视着她,为她拭去脸颊上的泪水,轻轻摩挲着她的秀发,极尽温柔的问她咋啦。花儿等待着,等待着他的抚慰,等待着在他宽阔的胸前痛哭,不料等来的却是一个不热不冷不疼不痒的“嗯”。刚才那些所有美好的期待,原来都是她的痴心妄想。李石磙沉湎于白骨精如何跟孙猴子斗法,头也不抬,只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嗯”字。
花儿只觉得有人拿了一桶冷水兜头倒下来,然后又把她扔到寒风呼啸的野地里去了,从里到外都结了厚厚的冰。她想:“好可怜啊,在他心里,我还不如那本破书!”转而又想:“兴许他没有听出来我心里难受。跟他结婚这么多年,生儿育女,他不会这样对我的,再说他也不是那样的人。”这样一想,心中好受了许多,又叫道:“石磙哥。”李石磙依旧不抬头,不过这次发出不的不是“嗯”,而是“啊”,却还是一个字。
这回花儿内心的情感由凄凉变成了愤怒,恨不能一把那书撕了扔了烧了,却顾忌到年底下,跟他生气,诸事都沾了晦气,不吉利,便恨恨地掉头走了。原本想着在他那儿寻找些慰藉,不料又添了一层堵。一个人站在枣树下,仰望满天星辰,忽然好想下一场大雪。看雪花飞舞,遍地洁白,心情应该会好些吧。一念未了,听得有人拍院门,忙抑制住内心的愤恨,问:“谁呀?”门外那人应道:“我,申有财。”花儿心想:“这会子他摸来干啥?”一面应着,去给他开门。才把门打开,只听申有财“娘啊”一声惨叫,把个花儿吓得两腿发软,几欲跌倒,脸色煞白,也就是天黑,看不见罢了。便在此时,申有财身后传来咯咯大笑,不是别人,却原来是胡丽娜。只见她笑得直不起腰,捂着肚子,蹲在地下,依然笑个不住。花儿缓过劲来,知道是她促狭鬼似的捉弄了申有财,没想到申有财胆小如鼠般的经不住吓唬,那一声惨叫好不凄厉,结果把她也唬去了一半儿魂魄。
申有财先向胡丽娜发难了,继而花儿也冲她去了。胡丽娜只蹲在那儿,笑得眼泪哗哗的,不理睬他俩的责骂。李石磙听到乱嚷嚷的,过来看咋回事儿。申有财惊魂未定道:“这个胡丽娜,游魂似的,不知啥时候摸到我脊梁后面,冲着我的耳朵吹气也就罢了,还装神弄鬼的说:‘还我命来!’阴森森索命鬼一般!”胡丽娜喘息道:“你自个胆小不说,倒反过来怪我!平日里看你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儿,还以为你多大胆哩,却原来都是装出来的,纸糊的壳子!”
花儿说:“你还有理了!好端端的装啥鬼,你不知道这会儿是黑天看不见一啥啊!申有财你也是的,一个大男人,就吓住你了!”申有财说:“不是吓住我了,我身上正背着半布袋牛肉,本就心里发虚,怕人家看见了,她又没一点声音,还说啥‘还我命来’,我以为是那死牛阴魂不散,缠上我了哩!”听了这话,李石磙和花儿才发现他果真背着半布袋东西,应该就是他说的牛肉了。李石磙不觉问:“你哪儿来的牛肉啊?”申有财说:“这儿不是说话的地儿,咱到屋里说去。”
李石磙便带着他往屋里去。花儿和胡丽娜后面跟着。花儿问:“你这会儿摸来干啥?不会专门吓唬申有财的吧?”胡丽娜说:“哪儿啊,我去郑喜师家拿门对子,他说都给丁建飞了,我就来了,偏巧看见一个人站在门外,还以为是李石磙哩,就想吓他一吓,谁知道是他呀。”说着话,来到堂屋。这时李石磙已点亮了罩子灯,申有财也将半布袋牛肉放在了地下。李石磙递给他一支烟,让他坐在圈椅里说话。
申有财也不客套,大咧咧的往西边圈椅里一坐,吸着烟说:“五队里的那头老黄牛死了,王海青问我咋办,我说还能咋办,既然都死罢了,又赶到年底下,那就分了吧,省得再跑到集上割肉了。正好俺家里还没割肉哩,你割了没?”那边花儿和胡丽娜两人把牛肉从布袋里掂出来,足有二十多斤,红红的还正往下滴血。申有财指着牛肉说:“你看看多好,全是瘦肉蛋子,后腿上的,一点赖肉都没给恁拿。”李石磙皱着眉头说:“那老黄牛咋会死了哩?”
胡丽娜说:“你管它哩,有肉吃就中。”申有财说:“病死的,那牛你也知道,老得不中了,干不动活,不够伺候它的了,死了就死了吧,也没啥可惜的。”李石磙说:“只是它病死的也太是时候了,不早不晚,偏赶在这会儿。”申有财笑道:“不然咋说它死得有眼色儿哩。你在家里有事儿没?”李石磙说:“干啥?”申有财说:“王海青他们几个正搁牲口屋里熬牛鞭哩,你拿二斤酒,咱去喝两口。”李石磙沉吟了一下。申有财见他有些犹豫,便来拉他。于是李石磙就去书房床底下拿了二斤宋河粮液,随申有财去五队牲口屋吃牛鞭喝酒。
等他俩走了,花儿去灶屋拿来刀,把那牛肉分一小半给胡丽娜,却不让她立即就走,而是把肉放在桌子上,拉她坐下说话,以此打发无趣的漫漫长夜。胡丽娜喜欢得合不拢嘴,坐在圈椅里笑道:“我这一趟算是来值了,吓了一家伙申有财不说,还白得了七八斤牛肉,可过个丰盛年。”又说了一会儿话,觉得夜深了,便去拿牛肉和门对子要走。花儿挽留道:“你回家干啥去,一个人,怪冷清的,咱俩说会话儿,等石磙回来了,再走也不晚。”胡丽娜说:“他回来了,陪着你,又不陪着我,我不还是一个人么,早晚都是个冷清,多冷清一会儿也没啥,反正早习惯了。”
花儿叹口气,没言语。盯着那罩子灯,见一点灯火在玻璃罩子里安静的燃烧,孤孤单单却又与世无争,只把自己燃烧成暗淡的光亮,向四周散射出去,照亮了有些寂静苍白的四处,不由得又是一声叹息。胡丽娜听她接连叹息了两回,禁不住说:“你看你,苦大仇深似的,叹啥气呀。”花儿说:“咳,不说也罢。”胡丽娜说:“咦,到底咋啦?”花儿说:“你一个人是个冷清,我虽说不是一个人,看上去一大家子,却不知我心里也冷清得很啊!”胡丽娜狐疑道:“李石磙对你不好?”花儿苦笑道:“好啊,咋不好哩,好得都不愿搭理我了!”忽想到自古道家丑不外扬,后悔跟胡丽娜说这些了,趁她还没开口说话,急忙又说:“几斤肉怪沉的,我送你吧。”说着,早掂起了肉。胡丽娜见她这般状况,也就不再多言,拿着门对子随她出来。两人刚走到胡同口,只见一个黑影背着一个长长的东西急匆匆的往西去,都不觉唬了一跳,颤声问:“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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