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法可想时，一种很有毒的思想就来诱惑我：要是根本不把你放在心上，你也就对我无可奈何，犹如我对你无可奈何一样。看起来，这也是你的愿望，要是我不再管你，你就会如鱼得水，可你真能快乐特别是幸福吗？有多少父母一辈子苟且偷生，对孩子也轻易放弃，根本就没有为孩子学业苦恼过。我要是放弃你，也可以心中无愧了。难道我的使命就是为生你而赎罪吗？我深知，只有放弃你，我才能得到安宁，犹如根本就不曾有你这个女儿。我渐渐懂得，只有放弃你，你才可能思考自己的问题，面对高考的挑战。
但是，我是注定不幸的，因为只要想到再也不管你，再也不惦记你的问题，就感觉莫名地悲哀。只要想到任你堕落，不求上进，在恶习的摆布下走向不幸命运，而我却冷漠置之，就感觉透彻肺腑地辛酸。在天底下，还有谁的不幸比女儿的不幸更让父亲受不了的呢？丰沛的怜悯之痛是为每个孩子准备的，可首先是为你准备的。
可是，我知道当你不接受我时，我爱的方式已构成对你的迫害。你显然在受着纪律的压迫，如坐针毡，感觉窒息，懒惰的恶习在怂恿你反抗，渴望解脱，厌恶学习到无法忍受的地步。因为替你着急，也才为你见缝插针，为你挤学习时间。吃晚饭时，有一节课休息时间。饭后，我要求你在寝室里学习，因为教室很闹。可是你真是不能忍受了，觉得剥夺唯一玩耍的时间。周末在家，我的两眼似乎从没有放弃对你的监视。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你终于斗争我了。
“……我就是不去学习，就是要看电视……”声音并不大，镇定中透出特别的语气，仿佛要做出什么怪异的举措，一举摧毁长期以来压迫自己的枷锁。你挑战地斜睨着天花板，眼里有种阴阴的光芒，有股凛然之气。虽然身形因疲惫并不挺拔，却肃然如雕塑。客厅里有种异样的寂静。
这句话分明藏在心底很久了，甚至根本不是正在看的电视节目有什么精彩，不过是以这种方式表达积压的不满。此刻，有种长期主宰我的东西从灵魂里降落，似乎在重围里有了突破口。我是那样理解你，仿佛感觉到你胸中激荡的痛苦又正义的波涛。波涛没有冲走我的恼怒，而是唤醒怜悯的潮水。不是你的义愤震慑我，而是你的痛苦震撼我，我正是你痛苦的源头——在你看来。
我怔怔地瞧着你，先是完全不像瞧女儿那样瞧你，很快你就恢复女儿的角色。凝铸的身影，凝固的沉默，停滞的时光，十秒钟长若半生经历，十秒钟我翻越偏见的大山，十秒钟突然发现你的痛苦，十秒钟从地球两极走到一块儿，十秒钟父亲读懂你，为你的痛苦深深震撼。“我的女儿是多么不幸和痛苦啊！”心灵的天空响起我的呼喊。这是我俩很久都没有的和谐幸福的相处。一阵柔和的潮水淹没我，长久以来，对立的痛苦相融为一体。如此明朗的反抗，在你，是罕见的，叫我痛不自已。我才突然洞见你的全部痛苦，而我是痛苦的制造者。同样的激励和要求，在张玮们是幸福的，在你却是不幸的，而我是不幸之源。
心灵的最深处战栗了，窜起一种莫名的恐怖，攫住喉咙。就像一个人在发出某种重大的犯罪举措之前，看清不可收拾的恶果而产生的恐怖。父亲，深爱你的父亲，成为你不幸的制造者。我分明感觉到，你在吐出这句话时，仿佛某根神经崩裂了，使你的生命变得失去理性。只有在此刻，我才终于发现，我像孤注一掷的赌徒，而你正是赌注。孩子啊，我的思想突然发生巨大变化，为什么不认命呢？我的女儿生来是高考的失败者呀！我的错误在于，以为任何生命都是可以重塑的，只要渴望战胜高考命运就一定能改写失败。父亲是应试的成功者，为什么就一定要逼孩子成功呢？原以为，你是像父亲一样的强悍者，一定可以战胜命运。父亲错了，彻底错了。
孩子啊，你不知道，一个老师无论面对哪种孩子，都永远没有权利放弃对孩子的希望，纵然希望的依据是那样少，何况你是我的女儿。现在，我居然对你下失败的结论，并且要安命了。是因为你早已下了失败的定论，是因为我顽强的希望已成为对你残酷的迫害（至少你是这样感受的），使我不能不产生莫名的恐怖。这样判断也源于心灵的出路，只有认命，放弃你，我才从死胡同里走出来。第一次，我对自己说，天地如此大，难道我的女儿未来就不能找到一口饭吃吗？为什么要迷信高考而残酷迫害女儿呢？你比范进还要范进，你真是该死啊！难道孩子的阴损还没有让你觉醒吗？
当一个孩子在冥冥中算定失败命运，失败就注定了。凡是软弱的生命看似在挣扎，不甘失败，其实迷信失败命运，虽然自己不知道这种可怕的迷信——这是你混沌的生命里最浓重的色块。你是失败的弱者，根深蒂固的自卑和懒惰从来没有成为你要打倒的死敌，每遭遇难题时，不由得屈从于自卑和软弱的摆布，哪里还有斗争热情呢？因此，我试图重塑你的生命就给彼此制造痛苦。
父亲屡遭重大挫折，都因环境力量太过强大，不能不受到软弱的迫害。好几次突然的打击让我魂飞魄散。自信和强悍是需要现实依据的，正是这种软弱的痛苦经验使我在你突然怪异的举动面前觉醒，发现你巨大的痛苦——父亲赐予的痛苦。在天天面临的无休止的难题面前，你像我一样不能不屈服。可是，父亲不同在于，总是对软弱的虐待非常清醒，每次被摧毁后，总要悄悄地慢慢地爬起来，寻找反抗命运的新途径，于是不断开拓新的疆域，攀上新的境界。如果不是从来没有学过英语，我早已是某大学著名的教授。你受软弱迫害的痛苦远没有我体验得清醒和深刻，也才用错误的途径发泄痛苦，总是把我错当作你的敌人。
我不能不说出下面的话：“孩子呀，父亲迫害你，错了；你把父亲当迫害者，错了。你为什么要把父亲的眼睛当作监视自己的眼睛呢？你哪里知道，我是多么不想管你呀！父亲，不论怎样严格要求你，都决不是敌人，而是你最可信任的盟友啊！只要良心的眼睛还没有闭上，你就一定会发现，父亲始终站到你的立场来要求你，而这种要求本应该是你对自己的要求啊！——你的敌人是高考，所有同级的考生都企图消灭你，把你淘汰出局。正是对真正的敌人投降，才跟父亲斗争的呀！你好好观察和分析自己的内心世界，看看黑暗的心灵是否早已迷信失败，是否早已坚定地做自卑和懒惰的牺牲品，才始终抗拒父亲？你为什么要抛弃自己，放弃自己的升学权利，为什么愚蠢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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