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道者

    你一次次摧毁父亲的希望，沉重的打击我，可是希望很顽强。你是我唯一的女儿，我怎么能不希望呢？我怎么能忍受你的可悲现实，而不希望呢？“你一定会好起来！”这是爱你的唯一寄托。不论你怎样拒绝改变学业命运，我也会把希望的大树培植得很茂盛。我深知，爱是靠希望活着，就算希望遭遇屡次挫折，比较抛弃你，仍是一种幸福。你不懂得爱，不知道人是靠爱活着，爱又靠希望活着。纵然有一天，你竟然抛弃自我，任不幸命运践踏，父亲也决不会抛弃你，希望是无法消灭的。父亲的爱就是靠希望滋润，不论你怎样一蹶不振，我都坚信你会好起来，会凭着不屈的意志开拓新的人生。

    虽然希望无法摧毁，我却不能不冷静地寻找新的突破口，因为我热爱生命，决不能被你的不幸压倒。虽然你难以离开我而独立，我却不能不离开你而独立，狭隘的父爱耗去我太多生命。有的人混得很体面，就因为孩子抬不起头，孩子似乎成为生命的致命伤，铸成灰暗命运。我却不是这样的人，你怎能给我造成不幸命运呢？纵然你很没有出息，我也会昂起头做人。你是独立的生命个体，不依靠父亲而活；父亲也是独立的生命个体，就算我们的命运拧得很紧，父亲也有独立的事业。

    不仅如此，父亲早已把你当作一种激励，你越是平庸和没有希望，我将越是奋发有为。这是痛苦昭示给我的智慧。人的适应能力非常强，不论遇到什么厄运，都能寻找到发展自我的动力。你的生命越是空洞，父亲的生命将越是装载得满满的。有的孩子因为父辈的不幸而发愤有为，父亲也会因为女儿的不幸而发愤有为。

    孩子啊，父亲信仰爱，就算爱得委实沉重，我也一定要把爱化为人生营养。爱是我事业发展的不竭动力。我决心终身爱你，不论你怎样让我失望，也永不会动摇爱的生命基石。既然我深爱你，你就不仅不能成为我不幸的源头，反而成为开拓新天地的源头。

    你是我生命的大痛，我远比你自己痛苦。我不知道，你未来遭遇大挫折后，是否理解父亲为你的失败饱受的痛苦。近三年来，我开始沉重地感觉到苍老的逼近。黑发里不知何时闪出根根银丝，细瞧发现，银霜染成一种沧桑，而额角的皱痕更加强沧桑。身子骨不再结实，颈椎痛得沉拙，感冒总不见好，哮喘第一次光临我（我知道它已扎根）。牙也衰退厉害，稍硬的东西都不敢碰，一碰就疼几天。工作很辛苦，衰老是必然，可你给我的痛苦也催化衰老。为了身子骨结实些，我坚持长跑，与哮喘斗争。衰老可以提前到来，可是精神不能颓废，爱你的重负不能压垮我。

    父亲不是跟你讨怜悯，而是希望你明白，要你走向成熟，父亲必须学会放弃。父亲更不是责怪你，因为爱你是我的选择，你并没有索要爱。如果有要求，那也是你认为父爱压迫你，要求摆脱，虽然实际上很需要。我很清楚，纵然父亲为你伤得很重很重，你也不一定能觉醒。我要努力的方向，就是学会放弃（决不是抛弃），无论你怎样不幸，父亲都只能远远地怜悯，不再把你的不幸拿到父亲身上加倍。父亲自然会一辈子关注你的命运，做你的朋友和指导者，可你必须学会独立面对，犹如我必须独立地追求事业。

    你想想，父亲怎么能因为你学业严重受挫而铸成一种命运呢？纵然你毫无出息，未来在底层挣扎，父亲也决不会因为你的不幸而颓废不振，进而放弃追求。把你的不幸化为父亲奋斗的动力，才是明智的。你的生命开掘有多肤浅，父亲的生命开掘就有多深刻。

    父亲深爱你，才比你自己还要痛苦忧惧，要放弃你是不容易的。为了你，我专程到这个年级，现在我却不能不放弃你，是多么艰难的抉择！我以为，第一次发作哮喘，登上三楼就喘得接不上气，完全是身体承受不住压力崩溃的一种征兆。如果不扭转忧惧如焚的状况，你真的会给我铸成一种可悲命运，缩短我的寿命。我相信自己是坚强者，种种磨难都挺过来，而且相信以后不论什么磨难也都能超越。尽管如此，我感觉你给我的苦难还是在我能承受的能力之外。父亲有种经验，在灾难中，自救的坚强意识是支柱，只要唤醒坚强的意志，没有什么苦难不能超越。问题在于，对你的苦难，我却爱莫能助，坚强失去自救的依托。不像自己的苦难，只要奋起抗争，总有希望走出阴霾。

    两千年来，我一直承载爱的重负，已经铸成不幸命运；我的爱强加于你，也铸成你的不幸。你的荒谬在于，把我的爱当作一种不堪承受的重负，认定是在迫害你。我的荒谬在于，我成为你，再也承载不起学业失败的痛苦，特别是对学业爱莫能助，痛苦就铸成不幸命运。觉醒的生命会把师长要求与自我要求有机统一，把他人的爱与自爱融于一体，所以能奋发图强，不断超越旧我，塑造新我。觉醒的父亲会淡化对孩子的爱，从容面对孩子的失败，鼓励孩子自己去拼打，把爱化为孩子前进的动力。

    你为什么要与我隔离起来？父亲越是亲近你，你就越是抗拒，筑起隔阂的大山。你用沉默拒绝教育，把心扉紧闭以庇护恶习，生怕吃苦，一定要娇惯自我。别的孩子勇敢顽强地与题海苦斗，你却站在岸边坐享其成，哪里付出过辛劳？哪里去争高分？你把功夫下到刀背上，一遍又一遍地阅读老师讲过的例题，不论阅读多少遍，都没有解题技能。我说过一千遍，一定要自己解出难题，才能不断积淀反应力（即对定理与难题之间衔接点的敏感性）。可是你哪里听得进我的话？

    我是使出浑身解数，研究和改造你的生命，可是为什么没有效果？不就因为你拒绝接受吗？你把我的要求当作迫害，所以顽强地与我抗争。凡是乐意接受我教育的孩子，无不亲近我，感激我，自觉把我当作进步的推动力，可你不仅不接受，反而认定我在迫害你。除了离开你（放下你），我还有什么办法呢？只有把你当作独立的个体，不再干涉你，你才可能关注自我命运。正是因为有我关注你的前途和命运，你才对前途和命运漠然置之。

    历史的天空响彻一种呼声，雷鸣般震撼我：“放下女儿，拯救自己吧！女儿不需要你的爱，你的爱是家庭不幸的渊薮。两千年来，你被爱迫害，未老先衰，孤苦伶仃。你对孩子的痛从没有得到孩子的呼应；如果有呼应，那是你的爱成为对孩子的迫害，孩子不仅不理解，反而怨恨你的爱。爱是多么美好的字眼，却让你酝酿成不幸，成为两代人无法承受的重负，掘起深深的代沟。爱毒害亲情，腐蚀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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