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发生了好几件载入史册的大事:孙中山重建军政府,当上非常大总统;郭沫若创办创造社,推动自由和人性的解放;党在一条鱼船上诞生,肩负起神圣的历史使命……这一切意义有多重大,我们的主人公王广茂全然不懂,他虽处身于这样惊天动地的时代变革里,生活却按部就班,没有任何变化,他是农民,操心的是身上衣裳口中食,追求的是两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
这天早上,广茂起来迟了,媳妇乔氏骂他懒怂。搁从前他是要打媳妇的,此时乔氏有孕在身,他就依着顺着没言传。广茂靠在自家牌楼前的石鼓上吧唧吧唧抽旱烟,头顶的皂荚树股上突然吊下一根很长的丝,广茂看到丝的一头是一条绿蠕虫,被老人称作吊死鬼的,就想起自己昨晚梦见龙了,怎么出门就见吊死鬼呢,觉得晦气,用燃着火星的烟袋锅去烫,虫子卷曲挣扎着掉在地上,他狠狠地踩了几脚,抬头看着远处的白鹿原,蜿蜒着恰似龙的脊梁,心里就舒服了一点。
早饭间,广茂给娘说起昨晚的梦,娘说,好事么,人都说望子成龙,你媳妇一定能生个牛牛娃。广茂听了嘿嘿笑,媳妇乔氏就说:小心白高兴了,男娃女娃不是梦决定的,要是梦能决定,我就也天天睡着做梦。娘白了乔氏一眼,乔氏赶紧闭嘴。娘扒了一口饭,来不及咽,又问:龙在哪个方位?广茂清了清嗓子,犹犹豫豫地说:北崖上。娘说:你咋不梦到咱后崖上呢?广茂说:梦不由我嘛!娘有点愤愤不平,说:也难怪,北崖风水就是好,白家的坟都在那里,你看你舅家那日子,哪像咱这样,越过越穷气……乔氏就插话:娘,这风水真有那么灵验么?娘说:灵呢,咋不灵,北崖上有个观音庙,我小时候经常去那玩,有一次和娃们偷吃了贡果,回来都肚子疼,大夫看不好,有人就说是菩萨怪罪呢,去给菩萨新献了水果,又磕头赔了罪,竟然好了,你说这邪气不?乔氏问:那庙现在还在不?娘没接她的话,接着说:有一年下暴雨,八里原的水都从上原泻到北崖上,你知道那水有多大呢,那条老牛沟就是大水冲出来的。乔氏说:就把庙吹走了么?娘说:那庙是在水口的,却没被吹走,水眼看着就从庙那里灌下来卷走白家庄,却在庙背后却拐个湾,向北流走了。乔氏将信将疑,瞪大眼睛看着娘不说话,娘继续说:还有个事广茂也知道,咱族里以前有个老太婆,因为辈分高,大家都叫他九老太,她明明是在齐头崖下被土埋在窑洞里了,却又在观音庙里活着走出来。说到这里,娘异常气愤,咬着牙骂道:菩萨就不该救这个老不死的,她是活了,却不让你爹进祖坟,硬要把你爹埋在死娃子沟……娘说得眼泪就快下来了。
关于菩萨显灵拯救九老太的事情曾经传得神乎其神,但事实并非传说的那样,实情恐怕这世上也只有广茂一个人知道,广茂看着娘难受,自己心里是比娘更难受的,但他不能给娘说,他怕说了九老太的事,就会牵扯出爹死前交代给他那个秘密,爹是万般叮咛不让给任何人说的,包括娘。
广茂平静了下心绪,没话找话地安慰娘说:北崖是我舅家村子的地,娘是那长大的,那风水好,自然也庇佑娘,庇佑我们家!娘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娘家的风水再好,咱也沾不上光的。你舅爷当年把我嫁到你们王家,只说是你们王家祖上风水好,没承想这风水早就断了。广茂心里说其实王家的祖坟已经被盗了,还讲啥风水,但这也是个秘密,他同样不能说,不能说就压抑着沉默。恰好乔氏插了句:是咋断的?娘就继续说:风水轮流转,王家在明朝先前就出了两个大官,就不该再出个宦官,这宦官虽是个官,但总是太监,太监咋能有后代么,所以这风水也就自王承恩那里断了。说到这里,娘竟然竟哽咽了,哭诉道:最可怜你爹,连你王家的祖坟都没进。看娘哭广茂就劝娘,劝不住,娘哽咽了许久心情才平复一些,说:如今我只盼你们老祖宗的风水能转回来,保佑你媳妇肚子里的孩子,让王家也再出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改变咱这活不旺饿不死的现状。
广茂听娘这么一说,便不说话了,出了院子走到牌楼外那片空地上站着,对着远处大片的藕池和更远处的白鹿原默不作声,想起爹讲的祖上的故事以及这个村子的历史。
村子叫聚庆,地处秦岭北麓八里原下,与白鹿原隔河相望。这里很早以前是叫蕖坑村的,因中间呈低洼地势,有泉水常年流淌,形成藕塘,蕖者芙蕖,古人对藕的别称,因而得名。崇祯十七年,李自成率陕北大顺军攻破紫禁城,明王朱由检在煤山寿黄亭自缢,诺大一个北京城,只有一个太监留在皇帝身边,为大明王朝画上最后的句号。这个人叫王承恩,生前官至司礼秉笔太监,死后被南明福王谥“忠憨”,清顺治帝也感怀于他的忠贞,将他葬于崇祯皇帝的思陵旁,并亲笔撰写了千字碑文。实这王承恩非一般的太监,乃是名门之后。他祖上王真做过大明都指挥使,封金乡侯,王真的儿子王通官至太子太保,封成山侯,这成金乡侯府和成山侯府所在地,正是蕖坑村的藕塘西面,后来两府合称王府,王承恩便是生于王府之中。王承恩做官后,挨着王府北面别建了一座承恩府,三府并列,形成一片规模庞大的古建筑群,一时间迎送频仍,贾商云集。王承恩每年正月初五、七月初五村里过会的日子都会回乡省亲,此时衣锦还乡,当地官员乡邻亲友俱来拜会,相聚以庆,热闹非凡。王承恩死后,乡人在王家祖坟里埋了他的一只靴子,又将村子改名为聚庆村,以示纪念。
广茂现在住的宅子,是当年承恩府的正堂,据爹说,他们是王承恩的后人,而且是长子长孙不离伙房式的嫡传。作为这样一个太监的后人,广茂不知道是该感到屈辱还是自豪。他走到门楼底下,打量着自家破败的院落,当年王承恩府的五进大宅院现在只剩下院里的五间主房,中间一间供着王承恩的布画像的砖墙向西倾斜了,随时有倒塌的可能。南侧两间已经由于年久坍塌住不成人了,只放些烂柴禾,北侧两间为了住人,经多次翻修,已经被乡间的泥瓦匠修葺得灰头土脑,看不出官家之气。门楼上“光前裕后”四个大字已依稀难辨,只有门前两棵数百年树龄的大皂荚树依然散发生机。广茂心里盘算,该翻修一下这老宅子了,他想把放在井里的黄货拿出一锭来卖了,一半用于修这个老宅子,再留一点给媳妇肚子里的娃娃准备。
不等广茂取黄货卖钱翻修自家房子,白家庄的人来报丧说八爷死了。八爷是广茂的亲舅,是白家庄最大的地主,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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