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天气渐渐暖和,康熙足疾大愈,谥大行皇后孝惠章,宫中礼毕,胤禛兄弟被留在乾清宫,我先行回府。
皇太后崩逝,兄弟中唯有胤褆胤礽胤祥不得随行孝礼,轿夫走到半路我想了想吩咐折回,改去东安门十三阿哥府。自上次见祥弟,已近四年。我坐在轿中撩帘看去,府门上的红漆层层剥落,两座石狮子底下也长出尺余长的枯草。守备御林军换了一拨又一拨,德棱、张五哥都被调去畅春园,现在看守祥弟的变成我不认识他更不会认识的新面孔,我久久盯着紧闭的府门,想起那时他在枫叶亭说说笑笑劝我不要吃辣椒的模样。
康熙四十七年,距现在,竟然整整十年了。
“福晋?”轿夫躬身在外小声叫发愣的我,我怔怔半晌,挥手道:“回去罢。”
但愿下次来,能让我畅通无阻的进门。
回到雍王府,胤禛恰好朝服顶戴地下轿。我说了去祥弟府的事,提醒他改日让人将那些剥落补起来,他苦苦一笑,道:“差事被夺了。”
“好端端的,又被夺了?”
胤禛淡淡的压了嘴角,领我进门,我顺着他的步伐走到东花园人罕的地方,说:“内务府可不是得罪人的地方啊,皇阿玛又是作何考虑?”
胤禛摇了摇头,意思圣心难测,站在湖边卵石指对岸道:“看那里。”林子里月儿沛沛一人提一个小花篮,月儿的篮子里鲜花盛开,沛沛的篮子里却什么都没有,胤禛眯缝着眼,我也站上那块石头,看那小个子无忧无虑地疯跑疯玩。
看了好久,胤禛道:“若有苦处,只要看她就不苦不累了。”
我问:“遇着苦处了吗?”
胤禛笑笑,走下石头后牵我下来,说:“东宫旧人朱天保被诛了。”
东宫旧人。我心触触,仿佛“东宫”是从泥沙淤积的永定河底挖出来的古老化石,原来本朝曾有东宫,有旧臣下,也有旧主人。胤禛心有戚戚,原是过去与朱天保交情不错,眨眼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念起早年事情,一时于心难忍。我走两步,道:“皇上心意定了,任人死谏活谏都不会再立二哥。”
他垂眸嘴角轻轻翘起,牵我往枫叶亭。上二楼先去大书房,墨香墨雨整理书籍,再去自己的小书房,空无一人。我习惯性拣在靠窗位子坐下,胤禛走到书桌开抽屉取东西,两人静静无言,楼下却“砰”地传来什么东西重重砸到地上的声音,然后就是沛沛尖嗓门的幸灾乐祸:“老慕,你也有今天!”
我略略莞尔,想和胤禛说说沛沛和慕凌风,忽然听得一声熟悉的“慕先生”。慕凌风沉默片刻,用平淡不能再平淡的语气招呼:“回来了?”
“回来了。”陪伴我整整十二年的声音多了岁月的沧桑,他们在楼下寂静,我在楼上寂静,心中某处狠狠一痛。好久不曾见,时时念起她,真若回来,却一瞬不敢回头。胤禛听到声音握书渐渐站直身子,目光投向明丽晴朗的窗外,又落回我身上,“我把蕊蕊指了弘时作妾,雪雁能留就把她留下罢。”
言下之意我自是懂的,扶起脑袋沉重地点个头。时光行至五十七年,有的网该铺,有的网也该收了。我等了会不闻雪雁上楼,缓缓说:“早知如此,当初就不给她做亲。反正都是要回来,反正都是要孤独,何必绕这样大的圈子,害了三个人。”
他放下书,不自觉叹口气,迈步子离开小书房。颓然出去一段路,想了想还是折回来,站在门口看我。我手靠在雕花窗,头倚在手心,从指缝间空隙看下面。沉稳的脚步挪到身旁,我看向他,他摸摸我的脸,抱住我的头道:“没有早知,我们当初都想为她好,现在还是在为她好。”
为她好,便是让她嫁给不爱的人十三年后再用计使她回京,彻底离开他。有时候我觉得胤禛心冷得可怕,一步一棋,步步为营,即使情愫已乱如麻,头脑不输分寸;有时候又觉得他劳累得可怜,背负理想与我,用尽肝胆的落子,费尽心机的掩饰,却还是常常时不如愿,命不在预。更无力的是我,有很多“早知”,却岂料事事在很多年前就偏却我之预料,即使带着“已知”涉入胤禛的生活,仍有无数措手不及的悲欢离合等在前途。
他轻柔地抓着我的头发,直到雪雁动身才避去大书房。我依旧坐在窗边,倚头将眼睛半眯。
很快,屋里传来衣裙窸窣的声音,我缓缓睁开眼,见雪雁正从内室搬薄被子过来,佯作惊讶道:“雪雁?”
她莞尔一笑,把被子又抱回去,“天还冷,小姐那样睡不怕冻着。”
我的目光一一打量只插一根玉簪子的两把头、浅酌颜色的瓜子脸、素淡至极的青花旗服,俨然利落能干的主妇打扮,喉咙还是痛了一痛,道:“怎么回来都不说一声,倒叫我这样仓促。”
“这么多年的老人,回小姐家就像回自己娘家似的,记挂您和王爷,便和蕊蕊一齐来了。”
若非胤禛刚才说,我是不知道蕊蕊事情的。他不声不响地安排蕊蕊进府,一面安抚上书屡遭驳斥的戴铎,一面也是预料雪雁可能会跟着回来,让我挽留她,尽早摆脱将来是非。我能猜到胤禛心思却不能说破,只得点头道:“回来了好,好多年不见了。”
“是啊,一眨眼,格格都会跑会跳了。”
我笑,问:“你上次回来是哪一年,只怕还没有她罢。”
雪雁搬起指头数了一数,道:“康熙五十一年,只见着小姐肚子,没见着宝贝格格。”她偏头想想那时情景,过来坐到我身边,抓起我的手柔柔摩挲道:“真好,小姐,真是太好了。”
“是真好啊。”我也捧起她的手,和她坐着约有一炷香的时间说不出话。太阳透过窗子落在我们背上,我说还记不记得咱们刚进阿哥所的时候。她说记得,虽然小,一辈子都忘不掉。我说也是,没住多久,吃的苦受的委屈却让我一辈子刻苦铭心,要不是你陪在我身边做伴,让我没办法放弃,哪有今日的好。
雪雁眼里瞬时挤出泪,别头眨眨眼睛,哂道:“几十年过去小姐提起那些做什么,大喜日子惹得雁子想哭。王爷呢,回来这么久不见他,如今差事可还忙?”
我说:“王爷当值去了,皇祖母没了,皇阿玛大病,他日日披星戴月,很晚回来。”
“原来如此,”她有些失落,“临走时戴先生托了一瓮大红袍,又让我做了两斤糟鸭掌、缝了几双鞋说孝敬主子福晋,没想到主子依然这样忙,也须好好将养身子才行。”
“他啊,”我拉她起身,道,“成日忙得晕头转向,我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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