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按捺心内反感，放下茶盏道：“妹妹说笑，姐姐勉强识得几个字，读得书连你的一半都比不上，哪里能称有学问。这是我前几日查时儿功课偶然看到的，今儿见你哥来，便班门弄了道斧，让你们见笑了。”
软矛碰软盾，年月如只得赔笑。年羹尧帮衬妹妹说了两句，为我细细解释起他们的渡河之法。胤禛知晓的黄河之事多半来自奏折和廷议，上回随康熙视察河工，以他的身份也只是走马观花一知半解，还从未遇上能像年羹尧从行军、架桥、疏浚、筑堤上说得如此细致的人。
我和胤禛听得入神，问题多，想法也多，遇到对手，年羹尧讲得更是眉飞色舞津津有味，还让墨香墨雨把大清疆域图从书房搬到了厅堂。
“自古以来的治河方法不外乎几种，筑堤防洪、束水攻沙、蓄洪滞洪，我朝靳辅、陈潢就曾……”
“咳咳，”门外传来两声高福儿轻咳，他轻步走到胤禛身边，说：“找到了。”
胤禛眉毛一蹙，摆手止住年羹尧，问福儿：“来了？”
“来了，”福儿道，“性音和尚今早带到的。”
“谁啊？”我忍不住问。
福儿道：“梅兰母亲。”
“素菊？”我脱口叫出她的名字，没想到过了十多年，竟然一点都没忘。屋子里年氏兄妹均很惊奇，我差了绾玉回去叫梅兰，对年羹尧道：“说起来还是亮工旧人，正是当年李承先老爷家里。”
“承先公？”年羹尧难掩讶异，“他，亮工好些年联系不上他了！”
“是啊，”我道，问高福儿，“李家都来了？”
高福儿还未开口，性音粗壮魁梧的身形就踏进殿门，两鬓斑白裹着小脚的汉族妇人紧紧跟在身旁。十二年未见，素菊的模样我还能辨认出，只是那一头白尽了的乌发，实在让人心疼。
素菊的手瘦如枯干的树枝，在初春料峭的风里颤抖，她缓缓抬起头，打量宏大规整的永佑殿，浑浊湿润的眼一一看过殿中众人，在我身上落了一落，低头从袖中取出当年留给李家的信物——一柄内廷簪子，一把题字湘妃折扇。
那折扇的落款分明道出了我的身份，他们却倔强到从不上京，从不找我，平白背负李显祖的加害。
“这些东西我没交给老爷府里就走了水……”她颤抖着想把那年事情说出来，我看到她眼中无法抑制的泪，急忙抓起她的手道：“我找着丫丫了，她在这里。”
“我知道，”她麻木的点头，“性音路上都告诉我了。”
“和丫丫一起安顿在这里。”
“我不敢见她。”素菊捧住脸，潮湿的泪从指缝流出，“我怎么好意思见她……”
“娘！”
素菊如被电击中般止在原地，半张着嘴，不敢相信这竟是失散十二年的女儿的声音。
“娘……”梅兰哭得像个泪人，踉踉跄跄跑进，扯住素菊裙子。
素菊低头看看她，顺着扑通跪在地上，“娘对不住你。”
“娘……”
这一声，不仅使梅兰和素菊热泪恣肆，也让我抑制不住地抽泣。就像晖儿曾说过，这世上只有儿女跪父母，哪有父母跪儿女。可是有些时候，真让做父母的不跪不可，尤其是小小年纪，突遭横祸——谁都体会不到父母恨有多深，谁也体会不到父母情愿替生替死的自责内疚。
我紧紧捂着嘴，却还是哭出声。素菊拉过我，为我腾出一个拥抱：“姑娘，我记得你，一直都记得你……”
“我也是，”我埋在她的怀里，“素菊，我也记得你，是你救了我。”
女人的泪交织在一起，素菊依旧温柔得像母亲，绦绦银发垂坠在我面颊，“你也救了我，好姑娘，谢谢你把女儿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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