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大哥体恤,儿臣并未上过战场。”胤禩就站在书桌前,兀自委屈地应着,“十弟倒是出尽了风头,大炮破了堡寨之后就抓了个沙蛮子的小头目,大铩敌方锐气。”
“十五那日请了十三弟与十四弟从宁古塔过来,儿臣见他们也颇受士卒拥护,想我大清日后必定兵强马壮,边疆太平,只是叫儿臣这个做哥哥的不好意思了。”
康熙听着抚掌大笑,道:“我大清的男儿是应该在这战场上磨练磨练的,你去了漠河也未能做到着实是可惜了,但也无碍,你有这份保家卫国的心便是好的,再说你几个弟弟都骁勇善战,又何必同他们去抢风头。”
“如皇阿玛所言,不过是可惜罢了,儿臣和那漠河的风沙相克,这辈子恐怕是去不得了。”胤禩想起中秋那次豪饮以及种种后遗症,颇为羞赧地撇过脸去,不再揪着这事儿,转而在桌上寻着有意思的物件,谁知道这一找就出了祸事。
桌角上原本有一座竹根雕的三羊镇纸,是胤禟在外头收来,又由他送给康熙的,如今换成了黄玉螭纹砚形镇纸,下头压了一叠薄纸,估摸着大概有二三十的样子,纸边翻卷儿,大概是常常拿来翻看的。因为黄玉难得,这镇纸的形状又格外奇特,一下子就吸引了胤禩的注意力,见康熙并不阻止,他就随手翻了起来。
——伏阅慈旨,感知皇父忧虑儿臣之心,不禁涕零如雨,不知所言,故书以‘诸事安好’四字而已。儿臣一心谨愿,边疆事好,皇父常健。竟是吧他在军中写的信件。
每半月一封,足足有二十七封之多。
“漠河苦寒,你这身子骨待京城里都叫一帮子人为你操心,的确是不该再去了,往后与其想那些有的没的,倒不如把你这字好好练练,看看你这字写的,怎么就软绵绵没个风骨了呢?”康熙敛了笑意,皱了眉头,但胤禩知道他其实比之前还要高兴,“你是大清的皇太子,又是朕手把手教出来的,这字给外头人看了岂不是笑话?”
“皇阿玛教训的是,儿臣汗颜。”胤禩颤巍巍地把一叠“祸事”放回原处。
说起来康熙亲手教导的孩子不少,其他武艺学识不说,还真的个个练就一手好字,横平竖直之中自有一番风骨,相比之下胤禩的字就太普通了,字是端正的,但一笔一划都拘着放不开,不若其人看着舒坦。
“彼时战事吃紧,儿臣也是有心无力。”见康熙已经饶有兴致开始磨墨,准备笔纸,胤禩面色古怪,像是就跟活吞了只苍蝇似的,开始尽力为自己开脱,“天色已晚,皇阿玛还是早些休息,容儿臣先行告退。”说着,就往门外跑。
“朕想你在漠河必定时常念着你二伯的病况,昨日还特地命太医去诊脉,竟是白操了这份心。”康熙也不拦着,自顾自地写起字来,“朕这皇兄当真是可怜人,虽然子嗣单薄,却不念着家中独子,偏偏在朕的面前常常说起你,必定是日日惦记着的。”
胤禩踏出门槛儿的一只脚就那么悬在半空僵着,不得不又缩了回去,回头见他皇阿玛悠悠然摹他的字帖,吃定了他踏不出这个门的模样,直恨得牙齿痒痒,然而没有办法,只能恹恹地再走了回去,等着康熙写完一帖,起身让到了旁边。
所谓手把手的教导,其实还真的就是手把着手,康熙握着胤禩的手,一笔一划地牵引着去学,倒不是康熙有什么非分之想,纯粹是习惯了而已,当年胤褆、胤礽、胤祉刚入门的时候都是这么教出来的,后来胤禛成了个中翘楚,他也是这么做过的,只不过胤禩不是豆丁儿似的小娃娃,身形几乎已经与康熙齐高,便叫这样动作显得亲密旖旎起来。
康熙这儿心思再怎么宁静,胤禩却不能一块儿心无杂念,耳边有细语叮咛混着平缓的呼吸,伴随着背部与颈间灼人的温度,垂眸是两人相握的手,抬头是康熙专注的侧脸,他整个人被环绕在另一个人的怀中,身心为之所牵制。
他胤禩年岁至此,一生大起大落,大喜大哀,经历过人之不可想之事,唯独没有过这样被一个人拥在怀中。
他也从未在任何一个人面前,像适才那样,撒娇耍赖似的说话,还说得那么自在,仿佛本该如此。
大概是过了太久的安逸日子,陡然一年离别就让他失了分寸。再过几天等他习惯了这宫中的生活,一切都会恢复正常。胤禩这么想着,愈发握紧了手中笔。
“福全过了冬就好得多了,前些日子还问朕讨了差使,重修国子监文庙去了。”见胤禩不说话,气氛愈发尴尬,康熙放开了手,退到了一旁喝茶,“你不必太过担心。”
“有皇阿玛经常挂念,儿臣并不担心。”胤禩写字是不喜分心,通常一句话都不说,一帖子写了足足有一刻钟,康熙以为他没了下文的时候,才停下了笔,说道:“还没有问过皇阿玛如何?儿臣在军中也经常想及。”
十多年了,习惯了胤禩的冷言冷语,乍一听这样的问候叫康熙也是一愣,手一滞把茶盏直接摔到了地上,同时也摔醒了胤禩,刚刚还知道自己不正常呢,一刻就忘记了,当下连礼都没有行足就逃出了乾清宫。
“皇上,太子殿下这是怎么了?”守在外头被人莫名其妙撞在地上的梁九功猫着腰进了屋子,伺候着康熙洗漱就寝,“奴才从没见过太子殿下这种慌张的模样。”
“何止是你没见过,朕也不知道他还有这般模样。”康熙心情颇好地躺在明晃晃的龙床上,说道:“你明天去一趟毓庆宫,和太子说,说朕一切安好,无需挂念。”
“喳。”梁九功熄了灯,往宫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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