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拾飞一愣,料不到自己此生还能有如此风雅的一刻,当即欣欣然依言,奋勇上前,握牢一块墨锭,指成苍鹰搏兔之势,腕运饿虎扑羊之力,摁倒在那微尘青花沈隐细润的砚堂上,就是一顿大肆挞伐无情蹂躏。
磨墨讲究的是如病夫如闺阁如和风细雨,这位梭子爷却是如壮士如强盗如雷霆霹雳。
好好一方砚台里,登时墨沫四溢粗粝泛渣,左拾飞又不懂得要随时添加清水,磨出来的玩意儿浓得好似碗肉皮冻,翻转过来多半是整块落地,穆子石冷眼看了片刻,扔开了笔。
左拾飞伸手戳了戳墨汁,似乎的确没法儿用笔蘸开,颇为不好意思,道:“谷糠擦屁股,我就不是这块儿料……”
穆子石听他说得怪脏的,更是哭笑不得,忍不住哼的一声。
左拾飞诚诚恳恳道:“我错啦,糟蹋了你的墨。”
穆子石道:“你没错,是我错。”
左拾飞忙道:“不,不……怎么会是你错呢……”
穆子石浓秀的眉毛一扬:“我不该让你磨墨。大材小用巨木为筷,岂不是我的错?”
左拾飞两颊一红,看了看穆子石神色,却又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一时讷讷无言,直到见他深绿的眼中流露出一丝促狭的笑意,才恍然笑道:“你拐着弯儿骂我。”
穆子石见他对自己很是友善,心念一动,添了净水将浓墨磨得稍开了些,换了张纸,提笔写下左拾飞三个字,想了想,又写下四行诗句,温言道:“大当家说过你的名字是这三个字,左拾飞,嗯,真是个好名字……劝君尝绿醅,教人拾红萼。飞腾逾景云,高风吹我躯。”
笑着问道:“认识么?”
左拾飞看他衣带临风笔走龙蛇,再看雪白的纸上墨迹淋漓不可羁勒,当真是美不胜收,呆了半晌,却道:“他们识得我,我却跟他们没交情……我不识字的。”
穆子石指着道:“这是你的名字,好看么?”
左拾飞珍而重之的拿起那张纸,低声道:“好看。”
穆子石突然觉得左拾飞很像一匹幼兽,有很直率清浅的天真,心中更增几分把握,笑道:“那我送给你,你喜欢么?”
左拾飞大喜:“喜欢!”
穆子石:“喜欢就好了……不过受人之惠,你又是寨中梭子爷,肯定不会负恩忘义的,必然要回报我一二方能心安理得,对不对?”
左拾飞一愣:“我只会舞刀弄枪,要不教你一手我最得意的武功?”
穆子石勃然大怒,生平最恨莫过于练武打架,当年自己与齐无伤情如手足,他以亲王世子之尊雍凉少帅之威,自己尚且老大不乐意的推三阻四,就凭左拾飞这么个早晚要被砍头的粗胚山贼,也敢把这个当作报答?真是恨得人牙齿都要咬碎了!
睫毛扑簌簌的颤了颤,却笑道:“不必了,你教少冲也是一样。对啦,大当家不让我见少冲,可没说过不让我给他写信……你帮我带封信给他罢。”
左拾飞略一迟疑。
穆子石窥其神色,忙道:“要不我不写信了,就画幅画儿让他开心一下,你也看得懂,不必担心我跟他暗通消息,好不好?”
他原本就是以退为进,莫说书信左拾飞不敢送,便是他敢送,自己也不敢写,而左拾飞不能答应传递书简,心中必定有愧疚,再让他送幅画,他必定会一口答应。所谓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当如是也。
果然左拾飞点头:“好!”
又问道:“你这手是怎么长的?唉唉,连画儿都会画!”
声音里满是惊喜羡慕之意。
穆子石道:“我画给你看罢,若有不足之处,梭子哥慧眼,还请不吝赐教。”
他所学尽得自宫中大师,擅山水花鸟,人物则重工笔富丽,讲究勾线细致刻画生动,但此刻并无朱砂石青等色彩,只能取洗练的写意白描画法。
左拾飞谦虚道:“不不,我又不会,怎么赐教你……便是有什么不足,我的慧眼也瞧不出来。”
穆子石忍不住笑出了声,眼瞳中似有星光璀璨的一闪,随即垂眸凝神,不多时便画好。
左拾飞拿起一看,赞道:“好生有趣!”
这幅画构图简简单单,透着极其家常的温馨气息,图中两个孩子坐在一张半旧的桌子边,面前两碗豆腐脑,桌上又有一盘馒头一碟咸菜丝,一旁立着个瘦小老头,戴着顶棉帽,歪着头似在倾听,其中一个孩子仰着头,正在说着什么,俨然就是年幼些的穆子石,另一个埋头吃喝,但轮廓依稀辨认得出正是其弟穆少冲。
左拾飞曾被兄长所弃因此沦落山中,虽性情豪放早不萦挂于心,但看了这幅图却还是若有所感,低声问道:“这是你们兄弟小时候么?你待少冲可真是好……”
穆子石道:“少冲喜欢吃豆腐脑,以前我经常带他去吃……他现在虽不能见我,看到这张画肯定会开心些。”
左拾飞低头将画收起:“你放心,这次哪怕大哥怪我,我也帮你。”
齐少冲收到这张画,看笔力便知穆子石伤势已然大愈,不由得喜不自胜,眼圈儿都红了:“多谢你了,梭子哥!”
夜里挑灯细看,却看出了另有玄机。
画中穆子石腰间佩刀,自己挂着的却是一块玉佩,穆子石画工精细,玉佩上蚊足般的两个字都清晰可辨,齐少冲轻声念到:“无病……无病?”
再看画中场景,正是逃出宸京的当天早上,两人在胡老汉的早点铺子吃豆腐脑。齐少冲本不是那种一看眼角眉梢便能捕捉蛛丝马迹的敏捷伶俐,好在深知穆子石素来的行事心思,明白这幅画必有用意,当下捧着脑袋苦思冥想。
自打被砸断了一条腿,小方就很服齐少冲,此刻见他拧眉瞪眼的一脸苦相,忙凑过去道:“怎么了?”
齐少冲道:“没什么,我哥哥给我画了幅画儿。”
小方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又是活泼多事的脾气,张口就嚷道:“你哥哥?就是漂亮得像画儿里的仙人,却敢顶撞大当家,被抽得活像只梅花鹿的那个?”
齐少冲很不愿意搭理他这种憨话,只嗯的一声。
小方看清画,却更来劲:“你们吃的是豆腐脑儿么?豆腐脑儿最好吃了,豆腐得嫩,吃得吸溜吸溜的,又烫又爽滑,卤子里一定得搁黄花木耳和鸡蛋……这个干巴老头儿是卖豆腐脑的吧?你哥哥好像在跟他说什么呢,画得可真好!”
听到此处,齐少冲眼睛一亮,已醒过味儿来。
穆子石单单画吃豆腐脑的场景,就是提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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