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很是惊讶，“为什么？难道是因为你太敬业了？”
“我不知道。昨天我去了之后连那个学生的面都没见着，进了门学生的妈妈就没好气地跟我说‘你被辞了，以后就不用再来上课了’。我当时就愣了，就站门边想我上节课、上上节课、上上上节课……他妈的一直回想到我刚开始给着学生上课的时候，就想不通我到底哪个地方没做好。我敢保证没给他讲错过一道题，没迟到过一分钟，甚至我连对那学生说话都没大声过！而且不光是对学生，每次我到了他们家，见了他爸我叫叔叔，见了妈妈我叫阿姨，时时处处都像个奴才一样毕恭毕敬，结果到头来我还得自我作贱的检讨我自己哪做错了。想我当时是多么懦弱，就因为丢了人家赏我的这口饭我傻站在那都急红了脸，就差没当场哭出来了。那时候我就应该想想老家我那妹子……那个我太假了，那根本就不是我的风格。以我的性格，我应该——”老K愤怒的脸透过眼泪射出道道火光，“说出来都他妈觉得窝囊！我不知道他妈为什么要辞我。她没得听过我一节课，有什么资格评论我的讲课水平？肯定是那学生跟他妈说了什么。不然……但是昨天他为什么没露面？最有发言权的顾客在老板要辞退她的员工的时候却没有说一句话、露一次面，然后员工就被稀里糊涂地炒了鱿鱼。我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一定是我有细节没有注意到，让学生对我的印象不好了——人家是城里的娃，又比我小好几岁；咱们是土里土气的乡下娃儿，没见过世面，言谈举止又粗又鄙，不注意细节。人家肯定是忍了好久，然后又不好意思说，就让他老娘替他出头。妈个批的我们上课的时候他一点都没表现出来，有说有笑，让我以为他多么喜欢上我的课的样子。结果他竟然在背后告我——要不然他妈辞我的时候为啥子那种口气。就算是我讲课讲得狗屁不通，可我是这么长时间一直坚持下来的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正常人哪个说炒人鱿鱼的时候像她那个样子的……况且我也还是个学生撒！”
说到这儿，老K刚刚收回的眼泪又想出来，但被他挡了回去。长生注意到他的喉咙艰难地咽着吐沫，像心脏般蠕动着。长生就只能是这样呆呆地看着，傻傻地听着，静静地闭着嘴，任凭老K一句句愤怒和一串串吐沫星子激荡着这个蒙着面纱的世界。
老K越说越像个激动的精神病人，“我杨三思平生最烦这种人，阳里一套，阴里一套。我承认自己毛病一大箩，更不反对你当面条我毛病——哪怕你骂我，只要说得在理我就接受。但我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表面上看来亲亲热热的，然后转过身来就给你下绊子。我不是个什么正人君子，但这种行为绝对是他妈的小人行径！”
人的精神是不可能长时间处于一种紧绷状态的。不管是什么人，紧张久了，无非就是不由自主地松弛下来，或者就是情不自禁地绷断，永远停留在思维混沌的世界里——人们习惯称之为“精神病”。
而老K现在的状态有些危险，他恰好是处在这两种状态的中间位置，时而混沌，时而消沉！
不擅人际交往的长生还是看到了老K的这一变化，但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长生说：“那关于辞退你的原因，完全就都是你自己的猜测，学生的妈妈就没有说一个字吗？”
“她只是说他儿子不喜欢我上的课，还说我的贵州口音太重了，他儿子听不惯，影响到他的学习了。但是我可是从上学期就开始去她们家上课，他儿子还当着他老子的面说我讲得不错。还有我记得有几次我跟他老子聊天，他老子说我挺会说话——哼哼，早知如此，我何必还昧着良心在他面前装逼呢……那个时候他们怎么不辞我，怎么不说我方言口音重？最关键的是，当初他们家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的口音更重，为什么还要聘我？我教的是数学，又不是语文英语……我当然要问她这些问题了，但是人家是长辈，又是在人家的家里面，我肯定要注意分寸了。可即便如此，那女人还是一副不依不饶的嘴脸。我看人家已经不耐烦了，我说话的时候她也是爱理不理的样子。我如果再像这样逼问下去，不仅不会有什么结果，反而可能引发更大的矛盾……毕竟人家是老板，想开你还用得着给你解释什么东西么？不喜欢你就是最好的理由。”
长生这时候终于想到了“现在要赶紧转移话题”，不然很难想像一会儿老K会倒向松弛，还是绷断那边，“老K，你别急，不是还有我和罗耐呢嘛。罗耐家那么有钱，一定会帮你妹子治好病的。”
话音刚落，长生就觉得这样说有些不妥：老K此人不是一般的要强，假如有人让他感觉到自己的自尊受到一点伤害的话，那就算是让困难给压死老K也不会求助于人！
可是这次，长生又想错了。
长生说完，老K“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十足的力道把床板砸出了声，把床架震得微微晃动，“长生，我从来就不喜欢求人，但为了我妹子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啥子也不说咯，我替我妹子谢谢你们咯。”老K低着头，竟说得异常平静——就像窗外的月光。
这时，又是一阵死寂。
当老K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长生竟也跪了下来，样子和自己一模一样。
“老K，这个忙我们一定帮到底。等罗耐回来我们一齐想办法。”
老K看不到，长生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把两腮咬得更加棱角分明。
长生使劲想看清老K的脸，但老K背对着月光，只给他留下了一个越看越单薄的影子。
“老K，以后你去吃饭的时候叫上我吧，我们一起。”
老K知道长生这话的意思，于是说：“谢谢，我看还是不必了吧。”
这就是这个世上两个生命之间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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