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烬

    五十八、

    慕蓉心里一沉，“师兄……”荆轲明白她想说什么，“蓉儿，我都知道。但为了天下，不成功，便成仁。再说，不是还有盖聂么。你就算不相信我，也要相信他吧。”“师兄！我不是不信你，我是怕你们都……我承受不起。”荆轲起身坐在她身边，长臂一伸拥她入怀，她轻轻靠着他的肩，他轻不可闻的一叹，如果三日之后果真是他毙命之时，那么在人生的最后时刻能见到她，他已心无遗憾。

    “……阿庆。”慕蓉明显感到荆轲身子一僵，“你好久……没这样叫我了。我以为你不愿原谅我。”慕蓉不自觉的笑笑，“怎么会……对不起。”她从他温暖的怀抱中出来，看着他。荆轲面露疑惑，“为什么？”慕蓉的眼神忽然飘忽，蕴含无限温柔。“你这样的人，是不能有弱点的，理应无牵无挂，做起事来才不会顾虑太多。”荆轲心头一痛，这个女子太过通透，让人忍不住心疼。“傻丫头。我是人，不是神。怎会没有七情六欲呢？只要有，就必然会有牵挂，有弱点。”

    荆轲看着她的眼睛，眼神晶亮，“蓉儿，你后悔吗？”慕蓉一愣，坚定的摇了摇头。荆轲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发，“所以，我也不后悔。你成为我的弱点。”慕蓉心酸，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更觉得对不起他，因为她的心很小，只能盛下一个人。“阿庆，对不起……”对不起，今生都无法回应你的感情。那就让我，一命换一命吧。荆轲含笑掩住她的唇，“不要再说了，我都明白的。”荆轲眼神暗了暗，心中刮过一丝钝痛，“就像你为什么不告诉盖聂，因为你怕他也出现弱点。”慕蓉低下头，“我已经拖累了你，不能再连累他了。”

    荆轲和盖聂，江湖剑客的刀光剑影中，随时都可能阴阳相隔。有牵挂，有弱点，必被牵绊，必被拖累，必然让他们陷入更加危险的绝境，必然不能成就他们心中的那个家国天下。

    而一直立于窗外的盖聂却周身一震。虽然明知这种做法有违君子之道，但是，当他明白他对慕蓉的感情的时候，就已经违了君子之道了。他一直以为慕蓉是荆轲的爱人，是他这种存活于黑与白的边缘上的人的唯一的一个朋友的妻。他逃避，他压抑，他挣扎。然而如今听到两人谈话却发现——他们似乎隐瞒了他一件很重要的事。他从没有过这样迫切的执念——他想知道三年前与她到底发生过什么，到底为什么他唯独将她忘得一干二净？

    是。即使他仍然不记得她，仍想不起两年前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他还是放不下她，他还是重新爱上了她，她还是成为了他冷漠荒芜苍凉惨淡的人生中，坚如铁石无懈可击的心中，唯一的致命弱点。

    看不见星河天悬，听不见半句誓言，只有窗外那孤独的背影，只有那握紧又松开的双拳。

    慕蓉开始翻箱倒柜，“炼毒要好久，我在宫里束手束脚，时间又太短……”荆轲恢复了顽劣嘴脸，“没关系啦，我相信你。”慕蓉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你呀。”微微一笑，“嬴政召见之前，你就在这里吧。”荆轲夸张的挑眉，“啊！夜宿秦王妃寝宫，罪该万死！”慕蓉终于还是含笑带嗔的瞥了他一眼，无奈的摇摇头。

    他们都不会知道，在这个北风呼啸大雪纷飞的寒冬夜，有一个冷过月色的孤独身影，如雕像般一动不动的伫立在窗外。指尖用力过度戳破掌心，从指缝中流下的鲜血，滴在纯白无暇的雪地上，触目惊心的颜色。

    五十九、

    盖聂离去的脚步，一步一步，重重的踏在雪地上，形成一个一个的印记。转瞬之间，只有这一串脚印，和一片凄清的月光，印证着刚才那个人，曾经存在。

    他一直都是这样，孤独，寂寞，凛冽，冷漠。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仰望苍穹，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一团白雾散去。那就让他，继续这样，一直孤独下去吧。

    荆轲听到窗外的沙沙声，循声望去，早已没了人影，思绪却飘忽了起来。兄弟，对不起了，在人生的最后关头，就让我再自私一次，再自欺欺人的拥有她三天。三天后，我定将她，还给你。思及此，灿若星子的双眸，忽然就黯淡了下来。

    “阿庆！”“啊？”荆轲闻声回头，却看到凑近的慕蓉玩味的笑脸，“你在看什么？”荆轲愣愣的摇了摇头。慕蓉心情大好，她喜欢看总是捉弄人的他反被捉弄后愣神的样子。然而两人却都没有移开目光，笑声渐止，他们依然四目相对的望着对方。

    荆轲的眼睛和盖聂的不同。荆轲的瞳仁深若寒潭漆黑如夜，而盖聂的却是似染血也似火焰的暗赤色。看着荆轲的眼睛，她会有一种极安心温暖的感觉，而盖聂……恰恰相反，每当她望向那两汪凛冽的暗赤色，心湖就再难平静。

    慕蓉忽然回过神来，立即移开目光脸色微红，转身继续调毒了。荆轲笑笑，倚在床边望着她忙碌的背影。她刚才似乎是看着他，又似乎是透过他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今夜，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三个不忍心伤害别人的人，殊不知正以这样的方式，在伤人伤己。

    这几日，竟异常平静。嬴政也再没来找过丽姬。

    很难想象，随时随地保持冷静警惕的嬴政，此刻，正在喝酒。作为一个君王，有些事，不想做，却不得不做；而有些事，想做，却不能做。他在这条路上走得太久太远了，早已没有回头的余地。

    嬴政灌下一口酒，苦笑。他竟真的希望荆轲只是来献城的。在这种情况下，能排除万难保住丽姬实属不易，他不想伤害她，所以一直以来他从不碰她。阴阳护法说过，他不可以近她的身，因为她定会趁机下毒。那样一来，他便真的，再也保不住她。他不是为了一国之君的自己，而是为了她。然而若荆轲真的是要杀他，那么，他就不得不对他下杀手，那样一来——丽姬终究还是保不住。无论是人，还是心。愤怒低吼，空旷的大殿中，回荡着痛苦与挣扎。

    嬴政痛苦的闭上双眼。丽姬……我想让你爱上我，没想到，一切都已来不及。

    两日后。清晨。

    慕蓉将一个瓶子拿给正霸占着她的软榻呼呼大睡的荆轲。捅捅他，“喂！阿庆，起来了。”荆轲迷迷糊糊睁眼，朦胧中，看到她站在温暖晨曦中对他微笑。忽然，整个世界都春暖花开了。有那么一瞬间，他没分清是梦境还是现实。这是他长久以来一直的梦想——清晨睁开眼，看到她带着温暖的笑容唤醒他，沾惹一室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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