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瑾在玄都观宿醉了一天一夜才转醒,醒后又兴致勃勃地去寻李岫去吃酒。此时万年府刚放衙,李岫心事重重,正愁无人倾诉,见挚友来寻,便与他共赴平康里。
李、罗二人在常去的酒楼坐下,唤了几盘精致小菜,一壶三勒浆。刚饮了两盅,忽然闻得人声骚动——罗瑾是个极爱凑热闹的,当下便弃了李岫去外探看,不一会儿又风风火火地跑回来,扯着李岫的袖子道:“快随我来,外面有桩新鲜事哩!”李岫不以为然,奈何拗不过罗瑾,只得起身和他同去。
甫出门,一张熟脸儿便赫然映入眼帘,李岫瞧得分明:前一天晚上赠符咒与自己的和尚此时就立在一丈开外,一手提着那晚所执的锡杖,另一只手上端着一样黑浚浚的物事,形似钵盂。
他身边围了一群好事之人,吵吵嚷嚷的,似乎先前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适才听人说和尚在此拿了妖怪,所以我才特地唤你来看。”罗瑾一边说,一边脖子抻地老长,李岫则性味索然,正欲退回门去,又是一阵哄声,他本能地回头去看,只见如真将钵盂翻转,从里面竟凭空倒出个女子来!
那女子钗横鬓乱,衣衫不整,也看不清容颜,委顿在地无法起身,如真锡杖一扬就要冲着她挥落,李岫瞧得心惊,就要上前去拦,却被人群隔断!就在这时,一个黑影冲了出来,扑到那女子身上,替她挨了如真一杖!
噪杂的四下顿时一片寂静,诸人面上俱是惊愕之色,唯有如真一脸端严,丝毫不为眼前的一幕所动。
原来那黑影是个布衣书生,面皮白净,略显瘦削,此时被打得头破血流,却还是护着身下的女子。
“大师……”书生颤声道,“琴娘虽是异类,却从未害过一人,在下同她即成夫妇,情深意笃,大师莫要拆散我们……”
如真面无表情,答曰:“人妖殊途,檀越就死心吧。”说罢,身后走出两个身形魁梧的力士,将书生强行架走,接着又是一杖打下,地上那女子哀鸣一声,瞬间化作一只花狸!它身负重伤,却未毙命,挣扎着还要爬起,如真却一脚踏了上去——顿时血液飞溅,花狸一命呜呼!
那书生见了,发了狂似的挣脱力士,抱起花狸的尸身当街放声大哭起来,围观众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李岫不由地生出恻隐之心,唏嘘道:“又何必伤它性命?这样未免太残忍了吧。”
虽然隔了丈许,如真却听得这一句,他改而面朝李岫,面无表情说道:“阿弥陀佛……贫僧斩杀的不过是只孽畜罢了。”言毕,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的锡杖在地上每顿一下,便有一朵血花烙在地上,教人瞧得触目惊心。
“啧啧,都言出家人慈悲为怀,我看这和尚倒真正是个异数呢。”罗瑾感慨,回首去看李岫,看他脸色发白,奇道:“云生,你怎么了?”李岫没有回这一句,而是问:“子良,昨日我送你回去,途中曾经与这位长老有过一面之缘,你还记得吗?”
罗瑾凝眉想了会儿,答:“不记得了,”他当时醉地糊涂,神志不清,就连自己如何回的道观都不知道,“为何提起这个?”
闻言,李岫吁了一口气:“没什么。”
二人重回酒楼落座,罗瑾仍对方才发生的津津乐道:“常听坊间说有妖物化作女子诱惑男人,不过这种事我还是头一次得见……”
李岫记起如真踩死那花狸的惨象,胃里翻腾,忙打断罗瑾:“休要再提那败兴之事,喝酒罢。”
罗瑾讨了个没趣,瘪了瘪嘴,又天南海北说了些有的没的……酒过三巡,罗瑾面上渐渐泛起酡红之色,他将杯中物一口饮尽,打了个酒嗝,道:“云生,你还记得中元节那日,你我在曲江池上泛舟么?”
李岫颔首,罗瑾接着说:“薛矜也在,你先走了之后我便与他共饮了一宿呢。”这话勾起往昔,李岫隐约记得那晚自己还在梦中有过一段奇遇……只是时过境迁,记忆支离破碎,梦境早已变得模糊混淆了。
“想必你也知道,姓薛的虽没什么担当,却有辨识阴阳之能呢。”听罗瑾这般道,李岫“嗯”了一声,未置可否,罗瑾斜眼睨了他一下,话锋一转,道:“那晚我们提及你那心肝宝贝儿,你猜那厮怎么讲?”
“怎么讲?”李岫奇道。
“他说呀……”罗瑾故意拉长了尾音,“‘几度见那白公子,总觉得他身上缺了一丝活人的气息’呢,”说到这里,罗瑾忽然敛容,“云生,你那枕边人真的是血肉之躯吗?”
李岫怔忡地楞在那儿,不可思议地瞪向罗瑾,罗瑾却抚掌大笑起来:“我不过是讲了个笑话,你又何必当真?”
尽管李岫想报还一笑,偏偏笑容却僵在了脸上。
酒足饭饱,罗瑾又要去教坊风流,李岫同他作别后,独自一人折回宣阳坊。
只是走得离家门几步之遥,隐隐有钝物捶地的响动,随后听得一句“檀越且留步”,李岫回头去望,认清身后之人不由得蹙起眉来:
“怎么又是你?”
“阿弥陀佛。”来人轻颂佛号,微微颔首,眉间的朱砂依旧红艳,“上回贫僧所赠的符咒,檀越可曾派上用场?”
锡杖上血渍早已被擦拭干净,李岫盯着那儿,愈发觉得如真残酷,他沉着脸道:“在下的家事,无需长老过问。”
如真这回也不言语,拄着锡杖径直踱了过来,李岫见他来着不善,就去摸腰间的佩剑,可如真却先他一步伸手过来,一把抓过李岫的手腕。
李岫骇了一跳,正要发力挣脱,如真却将手迅速收了回去。
李岫愠怒,刚想诘问如真为何这般唐突,如真却微微一笑,道:“贫僧并非想要为难檀越。”
“那你想要做什么?”
“贫僧是有求于您。”
※
这夜李岫回来地比平时足足晚了一个时辰。
外面未曾落雪,可不知为何李岫的面上却笼着一层寒霜,白晓谷见了颇为不安。察觉白晓谷的局促,李岫才略略和缓了神色,说:“今夜我要秉烛夜读,你就早些休息去吧。”
平素白晓谷对李岫百依百顺,今次听了这话却莫名地生出抗拒之心,他不依不饶地跟在李岫身后,想随他一道去往东厢,李岫叹了一口气,在门口拦了他,道:“晓谷,你若伴在身侧,会教我分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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