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初合,金乌西坠。
开元二十八年的某个仲夏的黄昏,一辆马车缓缓行驶在长安城郊外的官道之上。
车中人撩开附在车壁小窗上的帘子,朝外窥望了一眼,清朗的声音喃喃道:“天色不早了,也不知衙鼓响了没有。”
车中另一人懒洋洋地对着此人道:“无妨无妨,云生你不是县尉吗?等会儿就算宵禁了,咱们到了春明门,叫那几个相熟的城门郎给你通融一下又如何?”
清朗的声音回道:“不妥,我此番出城并非公干,又没有遇上恶疾凶礼,若是被金吾卫逮着,也是得受犯夜之刑的。”
他的同伴“哼”了一声,不以为然道:“要若是真的犯了夜,那我就陪你一块儿挨板子好了。”
车内沉默片刻,传来一声无奈的轻叹。又过了一会儿,车辙似是倾轧到地面上凸起,马车蓦地颠簸了一记,两位乘客俱是一惊,车夫急急勒止了马匹,提灯下来查看,其中一位乘客也跟着掀开车帘,跃下马车。
来人二十出头的年纪,面目清俊,身型颀长,身着浅青杂绫圆领袍衫的八品文官常服,腰间银带九銙,发上未戴幞头,只是以一玳瑁簪子束起了青丝。
“怎么回事?”李岫凑近问车夫,车夫俯身查看了一下,先是摇了摇头,示意马车无碍,可旋即又倒抽一口冷气,似是看到了什么可怖之物。李岫接过车夫手中所执火折,低头一瞧,但见两条车辕之间躺着一颗头骨,而不远处则横着一具森然的白色骨架。
李岫见状并不害怕,反倒安抚车夫道:“这附近有民冢,可能是下雨时曝出地面的尸骸,被鬣狗野狐叼至官道上的。”
言毕,他又招呼还在车上坐着的同伴:“子良,快下来。”
里面应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个披头散发,身穿玄服的男子从帘子后面冒出头来。这是一个道士打扮的年轻人,浓眉大眼,样貌周正。只是此时他面上酡红,一副酒醉未醒的模样。他歪斜着身子迈下车,脚下一个不稳,险险载到在地,李岫急忙上前稳住友人,嗔怪道:
“叫你少饮几盅,偏不听劝!”
罗瑾“嘿嘿”讪笑两声,“好云生,你知道我贪杯,说什么也是无用的,”说完顿了一下,又道:“唤我下来作甚?”
李岫冲着车下的物件努了努嘴,道:“你来为它超度一番吧。”
罗瑾睨了一眼辕下的那具荒野曝尸,一怔,似是清醒了几分,他偏过头有点不可思议地看了李岫一眼,确认般问道:
“作甚?”
“超度啊……哎!”李岫还没说完,脑门便被友人狠狠弹了一记。
“你这儿是被门夹过了吗?真当我是牛鼻子呀!”罗瑾气咻咻地说,不等李岫阻止,长脚一伸便将那骷髅头踢开。李岫见状,蹙眉道:“死者为大,你也是读过圣贤书的,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罗瑾对李岫的责难不以为意,只是忽然对那头骨产生了兴趣,他走近拾起它,翻看了一阵忽尔笑嘻嘻指着头骨上的一块污渍地对着李岫道:
“少府大人,你瞧瞧这块黑斑是怎么回事?”
李岫一听,便将火折举高照亮那头骨,果然看到它左边颧骨的位置上有一枚像是篆书的黑色图形,也不知是怎么弄上去的,如同墨染,但是用手却揩不干净。李岫任万年县尉已有两载,虽然是太平盛世,又是天子脚下,可是坊间还是时有命案发生,他也经常和仵作一同检验不少尸身。李岫见识过骨骸上的各种伤痕,却不知道这种黑色的印子是如何造成的。
而听好友的口气,似乎清楚它的由来,李岫有些好奇道:“你知道?”
罗瑾年纪虽轻,去过的地方却不少,很有些见识。他是李岫的发小儿,又是同窗,他天生不慕功名,初次进士不第便放弃了仕途。罗瑾虽非缙绅世家,可也是富绅之子,有足够的家资供自己放荡形骸,寄情山水,这些日子刚从蜀中游历回来,又不甘寂寞地拉着好友到长安郊外踏青游玩。
罗瑾没有立刻作答,而是打了个酒嗝,熏得李岫急忙掩住口鼻。看到好友狼狈的样子,罗瑾得意地大笑,指着那图形,道:
“这是黥在面上的金印,墨色都沁进了骨头……这具骨骸,生前应是个囚徒或者家奴。”
听到这话,李岫不禁摇头道:“子良,我朝并无墨刑啊。”
“那……这大概是前朝人的尸身了。”听到李县尉这么说,罗瑾原本肯定的口气也有了点松动,他又睨了一眼掌中的头骨,一瞬间觉得那对空虚的眼洞中似乎有幽光闪现,罗瑾一惊,狐疑地再次端详,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罗瑾暗忖自己大概喝多了,也懒得和李岫继续研究它了,就欲随手将其抛掉,李岫急忙按住他,道:“子良,死者入土为安,不管这人生前是贵是贱,我们都应将他好好安葬。”
罗瑾嗤道:“你不是怕赶不及关城门吗?这时倒顾得上埋尸了?”
“南无阿弥陀佛。”一旁的车夫是个信佛陀的,他双掌合十念了个佛号,道:“曝尸之人是入不了轮回道的,孤魂野鬼实在可怜,小人觉得李大人说的在理……罗公子就当积德行善吧。”
“……那就随你们的便好了。”罗瑾悻悻道,他其实酒已醒了七八分,可是懒得动手掘土埋骨,便装成浑身无力的样子,趴在几乎和他比肩高的李岫肩上,说:“要埋就快点动手,本公子还想早点回家睡觉呢。”
李岫怎会不知好友的秉性?他叹了一口气,重又把罗瑾塞回马车,然后挽起了袖子又扯了条薄毡,同车夫一起在官道附近掘了个浅坑,把那头骨、骨架一同卷在毡子里埋了进去。
一座土丘很快矗立眼前,李岫抹了抹额上沁出的汗液,此时却忽然想起这荒冢上也不知该题谁人的姓名?
这般念道,李岫不禁有些怆然。
往后也无人祭扫这座无名冢了,自己和尸骸的主人生前虽无交集,好歹也是它的收骨之人……这么想着,李岫回到马车里,取出座下喝剩下的一壶佳酿,提到了冢前。
这是在长安最富盛名的酒肆中购得的三勒浆,一滴入喉,齿颊留香。他毫不吝啬地将酒液倾洒在冢上,这个动作被罗瑾瞧见了,嗜酒如命的他眼圈一红,大骂李岫“暴殄天物”,可李岫却置若罔闻,直到把三勒浆倒地一滴不慎,才回过身对好友道:
“子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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