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柳雅致,在监狱或看守所里近距离接触死囚已非第一次,多少有些这方面的经验,不十分紧张和担心。
她唯一担心的是,一直抗拒审讯的程贵阳,尽管已经交待了全部案情,但面对一个即将探索他灵魂----他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个令人不可思议的人,是否会真心接受自己的采访,面对自己必将是尖锐而不客气的提问方式,他是否能够忍受。
为了拉近双方距离,以心交流,不枉费领导的特许采访,也从坐牢之人特定的环境、心态考虑,出发前她特意让司机在超市门前停车,匆匆进去选了两种牌子的香烟。
现在,她把手提的塑料袋打开,拿出香烟,放在审讯桌上----她与他中间。然后拿出小采访机和记事本,逐一摆放在旁边,看了看程贵阳。
程贵阳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他似乎并沒看到她在干什么,也不想看桌上的一切。
柳雅致笑笑,“说说吧,随便说说。好吗?”
不料,对方毫无反应。
微笑僵在脸上,瞬间笑得更开更真诚一些了:“还是有抵触,对吧?我不是审讯人员,也不是办案人员,來看看你,就是想了解一下你的一些故事----案情吧。沒别的意思,一般案情,我都了解,见你,想知道更深一些的东西。來吧,”
她这时拿起一条烟,找到封条一侧的接头,环绕去掉它,拿出一盒硬包“三五”香烟,又经过上面大同小异的程序,从封口处抽出一支,递给程贵阳,还有一个从超市一起买來的电子打火机。
“我不吸烟,也不知道你喜欢抽什么牌子的烟,不过男同志都喜欢冲一点有劲的,就选了这个牌子。合不合口味?抽吧。”
她纤细漂亮的手在半空中悬了十分之七八秒,才得到对方的回应。
烟和火机到了程贵阳手里,很熟练地点着了,他蹙眉揉了揉眼皮,很浅地吸了一口,马上吐出來。透过烟雾他问:“想听什么?”
“随便。”
沉吟片刻,程贵阳道:
“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
又说:“有些事,我也愿意跟你说说。你这个位置,我也坐过,我知道你來的意思,知道你想得到什么,不要打断我,我说什么你听什么,怎么写是你的事。至于我为什么要这样干,我自己都糊涂,所以你也不要问。问了我也说不明白,也许这就是我要给你讲故事的原因吧?一些事刺激了我,现在仍然在刺激我,讲了,你会明白是怎么回事的。”
女记者看他一眼,点点头,一只手下意识去摸笔。
本來,她想开门见山问问程贵阳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干,然后问问被他杀害的市委书记罗守道在他眼中是个什么样的人,问问他战场上的一些故事,然后再问问他的几个战友,他们到底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期间作了哪些准备,由什么事情引起,是一件事还是几件事,在别墅里面的细节又是什么?
但是,她也沒想好,如果这样提问,会不会影响采访,一开始就引不起程贵阳的任何兴趣而不得不结束采访。
如果那样,真是糟糕,所以她想让程贵阳随便说一下,说到哪算哪,必要时可能打断他一下,这样也许得到的东西更真实可信,也使采访更有意义一些。
她耐心地看着程贵阳,程贵阳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一个默默不语地抽烟。
一个细心地观察。
这可真是一个奇特诡异的镜头----
“几年前冬天的事吧?”前市委秘书缓缓地说,似回忆,更像追寻过去生活中的一些残存身影,“夜色中,一位不速之客敲开了我家的门。”
他说,如今说到普通百姓找人大代表请求伸张正义,人大代表已不再陌生,不再拒绝,对那些踏破门栏的求告人也不再投以异样的目光。
因为已经有越來越多的人认识到,“人大代表”已不再仅仅是一种政治荣誉和摆设,它更具有一种责任,一种为普通老百姓自身利益的保全开辟了新渠道的身份证。可是,有人來求我这个领导身边的小人物还是第一次。
來访者已年近八旬。乍看,老人就象五、六十年代电影里描写的既自私又狡黠的地地道道的老农民,黄眼珠,黄胡子。虽然正值盛夏,酷暑难当,可老人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人造毛旧棉袄,乱蓬蓬的花白脑袋上压着一顶蓝布单帽,左胳膊拎一根光头木拐。
黑红瘦削的长脸上横七竖八的爬满了象刀刻斧凿般的皱纹,干巴巴的。唯有右眼皮上面的一块紫疤是平滑的,而且闪着星星点点的亮光。整个面部是冷冷的,沒有一丝笑容。给人一种似威严而又隐藏不住绝望的感觉----
就象有人开玩笑说的那样,看侧影象乞丐吓一跳,仔细看他的脸又象八路军老干部,不能小瞧!
柳雅致边记边想,难怪是作家。
程贵阳说,第一次见面就遇到了让人哭笑不得的场面。
來访者坐到沙发上,开口就來了句“奶奶个熊!”
然后一句话也不说。先是摆正姿势,随后慢慢从随身携带的冻得哗哗响的塑料袋里拿出一叠证件和纸片,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字迹,慢条斯理的从兜里掏出断了一条腿的老花眼镜戴上,把文件和材料翻了翻,然后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对我说:“程秘书,我先跟你说一下,我姓郑,这些证件都是经咱们人民政府批准认可的,有权跟大小领导谈话!”
说着他抬起头,把上眼皮使劲向上撩着,透过老花眼镜指着证件上一个蓝色图章说:“你看看,这可是战区司令李长官的大印啊!”
郑老爷子的举动让我和爱人有些惊讶,与进门前判若两人。
给他开门前,我看到门外一个老人胸前缀满了各种奖章,其中一枚在暗淡的灯光下闪着斧头镰刀的微亮,目光却仿佛在忐忑不安地期待着什么。
老人显然是喝过了酒的,一看铁栅里面的二道门开了,愣愣的,盯着眼前防盗门栅里自己要找的人,半天也沒说一句话。
我知道,大概是找我反映问題的。果不其然,老人疑虑重重地盯着我半天,才叹息着问道:“唉,你就是市委罗书记的秘书吧?”
转而,又用商量的口气说道:“让我进屋去说行不?大侄子,咱爷俩见面一回,说起來也是个缘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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