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结束了,人群散了,一切恢复了静谧。
金满郡公咬牙扭头,继续去做他的脂粉状元,今夜的花灯会很璀璨,是可以醉人的。
她仍在怔愣,眼神平静而柔和。仿佛文婉的离去,抽走了她身上最后一点戾气。
“风雪越发紧了,别冻着了,我们也走吧。”侯羿风终于开了口。
“七郎。”她轻轻拉了拉他的袍袖。
盈翎从没这样叫过他,自从认识以来,她总是恭顺地唤他“公子”,或者愤恨地喊他“郎君”。
可是今天,至少今天,她不想和他缠斗。
侯羿风一愣,扭头望着她,淡淡笑起来。
“我想看一看长安,一定会很美……”
他略感诧异。
不是……已经在长安了吗?
她柔柔笑着,一指前方的城楼。
侯七明白了。
虽然已经身处长安,长安却实在是看不到的。人们被天下第一城吞噬在街坊里巷中,犹如草芥蝼蚁,成日忙忙碌碌,苟活在里头,却永远不知道吞吃自己的城市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能够“看”到长安的地方,只有朱雀门的城楼上,面南背北,置身最高处,俯瞰这座华美非凡,又波诡云谲的帝都。
他们俩在这里出生,也许最后也会在这里死亡,却从没有像今日这样好好地“看一看”这里。
“你说得对,是很美……”侯羿风与她一样,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
廓城、宫城、皇城三城相扣,严整宏伟。南北十四街,东西十一路,棋盘交错。朱雀大街如银河宽阔,贯穿中轴。东西两市,集齐天下二百二十行,四面立邸,四方珍奇,皆所积集。
长乐坊公府林立,贵人云集。
永嘉坊酒旗招展,旖旎繁华。
义宁坊胡人汇聚,异国风情。
还有永兴、崇仁、光宅……
一百零八里坊,民居、商铺、官衙、寺观,鳞次栉比。千家万户,张灯结彩,准备迎接着即将到来的上元夜。坊门前,尽责的守军,军威赫赫,装备齐整,维护着城市运转的有条不紊。
远处,山脉起伏,雄奇险峻。渭、泾、沣、涝、潏、滈、浐、灞,八水绕长安,气概非凡。
这一切,全都笼罩在纷纷扬扬的玉屑飞霜里,构成一首最壮美的诗歌。
“哪里是开远门?”
“在那里,西面。”他拉着她在城楼上走了一段,方找到了那座通向丝路的城门,“可看见了?”
她轻轻点头:“我是从那里回来的。”
她从那里来到这座城市,在那里诅咒不堪的命运,也在那里送别心中的挚爱。此刻看来,冰花漫天中,城门,竟然是安静而美丽的。
他笑意缱绻,没有答话。
不哭不闹,不争不斗,就这样静静赏雪,哪怕只是片刻,原来也是那么好。
“七郎,”雪落长安,让她迷醉怅惘,她轻声喃喃着,“你那日说,人要照着自己的位置来活……”
他轻轻“恩”了一声。
“你是对的。文婉去她的位置了,我至今也不知道我的位置将会是什么,却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虽然很难……,我也会……”她定定望着他轮廓分明的侧影,草上霜衬得他越发英气逼人,“你呢?你这样拼死争斗为的是什么?”
突然发现,那透雕云纹的玉簪,原来一直都簪在他的冠上。
侯羿风扭头望见她的笑容,虽有些疑惑,却也不由牵起了嘴角。
盈翎略一思忖,又缓缓道:“应该说,他们这样捧着你去拼死争斗,为的是什么?要到何时是个头呢?”
侯七轻轻叹了口气,仍是云淡风轻:“竟连我也不知道。”
“若有一日,他们帮你找到了的位置,又不是去死。你想要的又会是什么。做第二个李承乾吗?”她扭头望着弥漫的风雪,目光迷离,轻轻嗤笑,似乎已经不想再深究,“那一定比现在更累……你心中的山川丘壑那样多,我是从来也不会懂得的。”
眼前,帝都巍峨,雪落无声。
忽然,他轻轻扳过她的脸,用那双总是幽深戏谑的眼,深深望着她,沉默了半晌,终于淡淡一笑:
“小石,这话听来实在可笑。若有一日,能够了结……我的山川丘壑里……一定要有你。”
她惊讶地睁大了眼。
云雪离披山万里,此刻,地白风寒,相望竟无言。
(上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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