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身手,再加大宛良马在侧,若要从这太乙山逃出,谁人拦得住?
他为什么不逃?
自己又为什么从未想过他会逃?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遥远的声音:“你做个勇猛无双的大将军,我便做你的小跟班,为你牵马背箭,跟你一生一世,可好?”
捏住那单薄的被角,麻木了许久的记忆如同暴雪一般当头压下。
跪在雪中,一颗心好似被无形的刀切过,后知后觉的剧痛覆顶而没,他疼得喘不过气。
天离似乎猜到了什么,慢慢走到身后,为他披上厚衣,替他挡住冰雪,眼睛含着泪,轻声开口:“大人,您今晚总算看见了——玄奴这些年很苦,苦得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属下时常害怕,怕他一时想不开,会跳进那口水井……”
霍去病身体一震,扭过脸来仰望天离,脸色惨白,眸底充斥着难以掩饰的惊悸。
天离的热泪滚滚而落:“大人放心,我、我每夜都跑来陪他说话,就是为了看着他。”
霍去病蓦然伸出冰冷的手,握住天离温热的指掌,握得那样紧,紧得好像在汲取生命中的最后一丝热量。
天离难为情地用空着的手抹去眼泪,抽噎着道:“两、两年前在期门,我不知道大人为什么怪罪玄奴,但我知道,您一定错怪他了!任谁会对您不住,他也绝对不会!当年,您中毒昏迷,没看见玄奴那时的一双眼……若是见到,您此生此世都不会舍得骂他一个字,更别提下令打他!”
“别说了,天离,别说了!”
“大人,以前属下不敢说!可是今夜,属下不得不说,因为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大人,这次若是找得回他,您能不能……能不能别再骂他,更别打他?否则、否则我宁愿他永远离开长安,我宁愿他忘记这里的一切,我宁愿您再也找不回他……”
霍去病慢慢缩回手,站起身,走到窝棚外面。
“大人,你、你还是要责罚他?”天离追了出来,脸颊犹湿,眼底全是失望之色,“属下果然还是白说了。”
霍去病面对上坡,拢紧大氅,抬眼远眺主帐前方繁密的火光,声音清澈如泉:“天离,你发现没有,从这里看上去,主帐清晰无比?”
天离纳闷地揉了揉眼睛:“那又如何?”
霍去病抿起唇,露出一丝淡笑,自言自语道:“原来,我夜夜看着他,他又何尝没有夜夜望着我?”
一转头,拍拍匈奴少年的肩:“天离,多谢你。现在我要出去寻他了,你且回帐照料一切,免得兵士慌乱。”
又看一眼少年担忧的脸,笑道:“找到了他,我任他骂,由他打,务必要他消气!本侍中一言九鼎,这回,你放心了么?”
天离破涕而笑,用力点头。
霍去病牵出大宛良驹,马儿极亲热地用脸贴贴他面颊。
他唇角带笑,轻抚马儿额头以示回应,而后翻身上马,大氅飞扬,震得雪花狂舞不止。
马儿似乎知道主人要它一显身手,兴奋得四蹄踩雪,对夜长嘶。
举着火把,霍去病昂头瞧一眼天边的清冷眉月,心道,但愿这抹月色能为容笑照亮回来的路。
当下再不迟疑,口中轻叱一声便纵马狂奔。
一路沿坡而下,地滑难行,幸好大宛良驹天生神勇,纵是在深雪中奔腾,仍是如履平地。
一人一马奔至山下关口,守卫的兵士见是霍侍中,各个下跪行礼。
霍去病也不废话,直接问他们可否见过有人下山。
其中一个兵士道,只有常融奉命驾着马车下了山,据说车上是因天黑雪滑而摔断骨头的苏文,二人正要回未央宫寻御医疗伤。
霍去病皱皱眉头,叱问道:“可查验过通关令牌?”
另一个兵士郁闷不已,告状道:“禀大人,本想查验,谁知常融一鞭就抽上了属下的脸,还骂小的有眼无珠,连未央宫的人都认不出!又说,若是苏内侍有了何事,定要拿小的抵命,小的哪敢再顶嘴,只好放他们通行了。”
霍去病冷冷一笑,牵住马儿的缰绳道:“你们不看令牌便私放通行,看来真是嫌命长了!”
两个兵士一听此话,吓得瑟瑟发抖,忙跪着磕头,连连求情:“大人饶命啊,大人饶命!那常内侍是陛下眼前说得上话的人,属下的确不敢得罪,先前也并不知道他们下山并未得到大人的准许,若是知道,便是打死也是不会放他们过去的!”
霍去病心急查找容笑下落,顾不上追究,忙问他们是否又看见别的人经过这里。
兵士们连连磕头,说放了常融苏文二人过去,已然犯了大罪,又怎敢再私放旁的人。
霍去病踌躇了一息,暗暗盘算,一路上连半个脚印都看不见,可是山上又的确没有容笑的行踪,那个小子定是身手灵便,趁人不注意,便混了出去。
于是吩咐众人把好关卡,自己双腿一夹,继续策马前行。
山下有官道,雪势又没有山上那样大,大宛良驹奔跑起来更是快意,转眼便掠过千百棵参天大树。
霍去病骑在马上,不停东瞧西看,生怕一不留神,将容笑给漏了过去。
又跑了一炷香时分,突听异响。
火把前探,惊见前方有驾马车侧倾在官道中央,一个硕大的木轱辘还在半空慢慢旋转,缓缓沉降的雪花被转动的木轴卷成白色的漩涡。
想起方才兵士所说,霍去病心一动,立刻喝停坐骑,翻身下马想一探究竟。
刚走出两步,突听路侧有人呻吟,声音熟悉无比。
他顿住脚步,扭头一看——
官道中央积雪凌乱,殷红的血一路蔓延至路边。
路边侧卧一人,身上披风与雪同色,口中低吟阵阵……
忍不住便大叫着奔过去:“姓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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