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被下令停了,还请了大夫来给他看病。确实查出他的身子在长年的饥寒交迫下,已极为内虚,虽没有什么明显的隐疾,但这种生机渐渐被掏空的情形再继续下去,他活不了多久。
自此他一个微不足道的下人,每日都有三回药汤喝。身上的冻疮,皲裂,都上了药。厨房里还总给他留肉,有两回,他甚至喝到了鸡汤。
这种神仙般的日子简直让韩忠每日犹如梦中。待遇实在太好,反叫他吃不香睡不好。每每跳着抢着要干一切看到的活计。
老爷自然懒得理这样的琐事,自有管家虎着脸一顿斥骂:“你这没见识的小子,享不了福的贱骨头。咱们家待下人一向是如此的。你即知恩义,等身子调理好了,好好做事,好好报答就是。这个时候拖着病累死了,对得起老爷少爷吗?”
韩忠含泪听训,安心治疗调养,不再拼命到处抢活干,却也闲不住。每日便力所能及地,接手了全家扫地的活计。
一整天只需把府里上下的地扫一遍,韩府并不大,对干净的要求,也并不过苛,这不算什么辛苦活计,就算是活动身子骨也好,倒也没人拦他。
这些天下来,韩忠身子都胖了好几斤。以前当叫花子的时候,做梦也没有梦见过,这样的好命啊。
他按时喝药,努力调理,盼着身体早些好起来,毕竟老爷对下人的慈悲,也仅仅只是对下人,一时伤病医治也算简单。真要是长长久久当药罐子,哪个奴才也没那主子命。哪个主人的慈悲也要耗光的。
他每天努力把最简单的工作做到最好,有余力也会找点轻省些的活,给别的仆人打打下手的事,并不过于勉强,只以不累着自己,身体能吃得消为底限。
虽然,韩家仆人稀少,规矩不多,但目前,他还只是刚进门的新奴才,无论是身份,还是能力,都只能做做最粗浅,最简单,最外围的活计。
所以,一群有头有脸的老仆世佣在正院里头,主人面前,推荐新人,争抢活计。
他只安安心心,在外头扫地便是。
韩家世仆中同少爷年纪相当的,只有刘家的大牛,只比少爷大两岁,正好可以当书童和贴身小厮,韩家下人少,他受伤之后,一时之间倒没有合适的人可用了。
韩忠年纪虽也相当,但他倒是很有自知之明,断没什么不相干的杂念。当书童要样貌清秀,处事伶俐。知道家里家外,上上下下的事,最好还要粗通文墨,最重要的一点,必须是主人信任的心腹。
他这样一身冻疮还没好,身体虚弱,连寻常的康健都谈不上。脸上,手上,脚上,都是皲裂的痕迹,站在少爷身边,不吓着少爷,也要丢尽老爷的脸。
更何况他这种新人,为人奴仆该懂该会的,他样样都还待学习。还需要天长日久的时间,来证明他的忠诚和勤恳,哪里就能直接从最外围,便蹦到主子身边,家中核心的位置上去。
他心里清楚,自然不会自寻烦恼,只专心塌塌实实,干好他自己的事。
不过老爷一向大方,给少爷当小书童,拿着极高的月钱,还有一季两套的好衣裳,还另贴补笔墨费,这么好的职位,谁不心里惦记啊。
家里就三户世仆,都是全家给韩家干活的,父一辈子一辈地追随着,脸面自然是有几分的。
或是找亲戚,或是觅同乡,正是人人踊跃。虽然他们推荐进来的,也是新人,但身家清白,来历清楚,且只签活契的良家子,和一无所有,把自己卖断一生,入贱籍的奴才身份大不相同,他们侍候笔墨的资格,倒应该是没问题的。
这也算是韩忠进韩家以来,碰上的第一件,这种大的人事变动,虽然与他无关,倒也真让他暗中注意着。
院子里,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极热闹,但老爷的声音却是第一次响起:“诺儿,是给你选人,你看上谁,就是谁,你想要哪一个。”
极短的沉默之后,是一迭声地呼唤:“少爷……”
“少爷……”
“少爷……”
一团乱的喊声中,杨忠在院外低着头,仔细扫地。韩家确实是没什么严整规矩的,不过,这样当下人的确实轻松舒服。他如今是个下人,倒也算是个受益者吧。
他思绪有些混乱地想着。
而那一连串混乱的叫声后,并没有听到,各人抢着推荐自家人的好话,因为,一个声音已经清楚平静地响起来。
“我选他!”简简单单,毫无一丝犹豫的声音。
本来嘈乱的院子忽得寂静一片,韩忠也是微微一怔,这么快就选定了?一个八岁的孩子,在这样的一片混乱里,决断下得这么快?
他自己虽年纪小,其实被生活磨励得比大人还要精明,但真正小孩子该有的样子,他也是知道的,见过的。
因着奇怪,他很自然地抬头望一眼,然后僵住。
满院寂然,仿佛每一个人表情都是古怪的,僵木的。
被人们簇拥在中间的小小孩子,举起来遥指的手,还没有放下。
所有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个手足僵硬,扫把半悬在空中,目光呆滞的大孩子。
“韩忠?这小子是伶俐,不过,太伶俐了。”一片寂然中,只有韩子施微微笑起来。
带笑的声音,让韩忠慢慢感觉到了身上的冰凉。
“他也不是不能当,不过,我总以为,还要过个一两年,你怎么就瞧上他了?”
怎么就看上他了?
仿佛所有人都在无声地问,只有小小的韩忠,木愣愣地站在院门口,忘了自己本来在做的差事,眼睛空洞地望着,院子里,同样小小的另一个身影。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他,人们的表情,都那么奇怪。
怎么就看上他了呢?
有的是聪明的,漂亮的,出身好的良家子。
出头推荐的,都是家里的世仆,几十年情份的下人,他一个外来人,抢了这样火热热的位置,岂不是找死?
怎么就看上他了呢?
不用照镜子,他也知道,现在自己依然是青瘦伶仃的,双手伸出来,皮肤粗糙地不象个孩子,再加上大大小小的皲裂,这样的手,怎么磨墨铺纸。
“因为,他最想要。”依旧是清亮亮,极好听的声音。
韩忠一阵晕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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