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人家十分之一。
不过……
他目光终于凝注在那小小叫花的脸上,这么小的年纪,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罪,才能学会,这样的聪明和沉稳。
他眉眼间,升起淡淡笑意,却又有些飘忽:“我刚听说,这几天,你都在忙上忙下,一个人把老马他们几个人的活都抢了。”
小叫花低下头:“小人也干不了什么,只是想出点子粗力气,略略报答……”
“胡闹,诺儿救你回来,不是为了让你累死自己。我家里还能少一个干粗活的人吗?你小小身子,刚缓过来,哪经得起这样的折腾。”韩子施提高了声音,正色训斥着。
他知道这样辛苦的活计,这孩子足足干了三天,这孩子其实也是干给他看的,并且也相信着他什么都知道,否则,这些天,这孩子也不会只是老老实实,低头干活。
只是做戏要做全套,即然一边要做施恩不望报,一边要披肝沥胆,感恩戴德,这种好说又好看的美事佳谈,出一桩也无不可。
水至清则无鱼,一个人心里到底想什么,其实不必计较太多,最重要的,是他在做什么。
一个聪明又且肯干能干的人,一段确确实实的恩情,接纳这样的人,倒也没什么不好。
他这忽然提高的声音让靠着他小睡的孩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前头似乎跪了个人,于是懒洋洋揉揉眼,看了看。
那人对着他一个头磕下去:“小人受了少爷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若只是心安理得,在这里白吃白喝,岂不是如同畜牲一般,小人虽人小力微,只能做些粗浅之事……
小少爷韩诺已经懒得听下去,晕晕登登地又要扒在父亲柔软的肩上接着享受这阳光下的酣睡。
韩子施却轻笑着说:“诺儿,你救回来这个人很能干活,我们家过完年,本来也要雇几个杂工,你看,就他,怎么样?”
韩诺一愣,这才提起精神望去。
跪在十几步外的小叫花微微震了震,却又立刻深深叩首:“小人一定会尽心歇力,做牛做马,报答老爷少爷。”
这样努力而卑微的表示,并没有人让小少爷感动。或许,年纪太小,一直被呵护的人,根本还不懂这些人情事故。
他只是很直接地问:“我们要不留下他,他就会死,对不对?”
韩子施愕然扬眉,这一直被他牢牢呵护的孩子,竟也知求生之艰?聪明地看清这样的生死挣扎,却又愚蠢地直接说明白,把这场本来很不错的恩义戏份破坏得只剩利害得失。
小叫花僵木地跪在地上,只觉得身体的每一分,每一寸都是冰凉的。
是的,他要是不能留下来,等着他的,就只有死。
戏文里,评书中,落难的人被大人物救了,总是收义子,当女婿,送钱送房送女人,但那只是戏。
真实世界里,就算是到正经大户人家当个仆佣下人,都不是容易的事。
人家哪怕要买人,也是要通过正式的官牙,只买身体健康,做事勤快,身家清白,性情温顺的人。象自己这样的小叫花,就算到人市上插标自卖,也很难卖出去,就算有去处,也大多不堪得很。
大人物随手救个人,自有下人去处理,大人物未必放在心上,未必记在心头,甚至未必有空去看一看,问一问。
一如,那个夜晚,他打着寒战,用冻得发青的小手,扫了全家的雪,这位老爷,也并没有在大年下的快乐夜晚,分出一点时间,多问他一句,多看他一眼。
他并无怨尤。谁也不曾欠着他。人家救他一命,已是大恩。
这艰难世道,何处无人冻饿而死。再柔软的心肠,也没有那个财力救济天下,也没有那个精力,对每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吁寒问暖。
他再怎么赖着,躲着,总有好起来的一天。主人家就算再厚道,也不过是送几吊钱,两件衣服,就让他离开。
他一个卑弱的孩子,在这样的冰雪人间,也不过是多活些时日,然后无声无息地死去。
他只想要活下去,所以他讨好每一个人,所以他做好每一件事。
人们看着他白日勤快无比,谁知道他夜间,蜷着小小的身子,忍受着长时间超负荷劳作的阵阵酸疼。人们见他对人总是笑颜相对,谁知他深夜里,仿徨惊怖,唯恐这刚刚尝到的温暖,转眼又变成寒彻身心的冰雪。
他只是想要活下去,所以他要聪明,要肯干,要让每一个人喜欢,要证明他虽然小,可是能干所有大人的活,他虽然不符合大户人家收家人的条件,但他可以干得比一头牛还要多,他可以比一只狗,更懂得感恩,更知道忠义。
他只是想要活下去,可是,这样简单的真相,被那个披着华裘,衣食无忧的少爷,淡淡一句揭穿时,他的一切努力,便只剩一场图谋。
可是,想要活下去,有什么错?
他僵硬地跪在那里,自懂事起,他就是个叫花子。数年来,他不是没有得到过一时的救助,他不是不曾试过苦苦哀求,期盼能有新的生活,然而人们最多只是随手相救,却绝不会愿意长久地接受一个,幼小,瘦弱,天知道有没有因为贫寒困苦而拖出隐疾暗病,又来历不明,户籍不清,且根本干不了什么重活的孩子。
一次又一次的教训,让他知道,这世上,没有不求回报的恩义,没有无条件的慈悲。想要得到认可,就要表现自己的价值,想要被收容,被接受,就要让人知道这是值得的。
实际的行动,比千万的感恩都有用。
他不认为,这一切有什么不对,然而,那位少爷,他的救命恩人,这样淡淡问一句,却让可以厚着脸皮,扒着别人的大腿乞讨,没有收获就不放手的他,莫名地一阵难堪。
短暂的沉寂之后,一阵低笑声响起。
高高在上的韩老爷,低低地笑起来。并不高昂的声音,听在小叫花耳中,却似是决定他命运的巨鼓。
“没错,小诺越来越聪明了,要是不留下他,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那就留下他吧。”
轻轻淡淡的一句话入耳,小叫花颓然向后坐倒,一直支持着他的勇气仿佛在这一刻,消散尽了。眼前一片白茫茫,仿佛这几日来,所有的辛苦,所有的负累,在这一刻,全部爆发出来,让他的身体软弱得再无一丝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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