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六年。
大雪盖过吴州,近郊的官道上一片白茫,一辆马车在风雪里缓缓前进。
马车看着朴实无华,细看别具匠心,油青的布料外头绣着暗纹,阳光一照竟若隐若现的泛出光泽。
按说官道上雪盖了一掌余深,马车应跑的既慢且难,这油青马车却跑的十分平稳,若是近看连车轱辘都不曾怎么陷进雪中。
此时雪絮子愈发浓密,漫天的白毛密密麻麻交织起来,简直叫人睁不开眼。
驾车的车夫眼看风雪愈发大势,操着浓厚的吴越口语回头朝后方的帘子喊话。
“林小姐,雪大了,侬还家去伐?”
帘子里头并不立即搭话,一位老妇探出头来张望,瞧见雪势后便拉紧帘子,似是怕冷风进了车里。
老妇朝车中坐着的小姐轻声问道:“宝姐儿如今身上怎样?可还暖和?现下雪大了姐儿看可要继续走?”
名唤宝姐儿的女孩儿睁眼,还没说话便是重重的一咳,嘴角牵起一丝苦笑。
“阮嬷嬷还唤什么宝姐儿,徐宝林五年前便卖去教坊司,如今坟头草都有寸尺高了...我如今姓林名月了。”
阮嬷嬷鼻头一酸,又想起宝姐儿叫她仔细着身体,不让她哭,说是哭伤眼睛,便把眼泪憋住。
只道:“林月只是权宜之计,宝林二字是老太爷亲取的,徐家独一份的,姐儿日后还要改回来的”。
徐宝林勉强一笑,再怎么亲取也无济于事。
徐家因着协助前太子后裔谋逆一事已然四分五裂,祖父、爹爹、叔伯、堂哥...家中成年男嗣一概问斩。
族中女子流放,尚未加冠及笄的子女一律送至教坊司,或作苦力、或发卖青楼。
被抄家的时候徐宝林尚满十岁,那天刚好是她的寿辰。
因着徐家这代就宝林一个嫡女,寿辰办的极为盛大,徐氏族人几乎是齐聚一堂。
徐氏本就是江南望族,清贵之流,在江南地区经营百年,诗书传家。
虽不曾过多插足朝政,但徐家在前朝出过两位皇后,三位贵妃。
后宫向来连着朝政,徐老太爷又掌握着举荐吴越读书子弟入官的门路,可谓是门生遍天下,徐家势头达到了极盛。
前朝覆灭后,建昭帝开了科举,废了这品级举荐制,天下寒门子弟鱼跃而入。
读书人只要进入殿试,皆可口称天子门生,徐老太爷虽不满,但求学的路子一旦被打开便再也不能堵住。
何况科举制度实实在在的为朝廷提供了源源不断的人才,且不分高低贵贱,人人都能有门路求得上进。
这等惠国利民的千秋大业又岂是徐老太爷一人可以阻挡的。
建昭帝苦心经营天下,阔斧大刀推行新政,徐家这等清贵望族势力大大被削减,新贵又联合起来,朝中已然势同水火。
只是建昭帝心底里和行动上都偏着新政和新贵,徐家等清贵自然斗不过。
此时的徐家已无当年百族依附之势,家中仆人、庶族又支出繁多,不过是啃着老本维持着表面的荣光。
建昭帝去后,正德帝继续推行新政。
这才有了徐老太爷奋力一搏,想协助前魏太子后裔复辟,重获家族荣光,接而被满门抄斩一事。
这时的宝林无忧无虑,被捧做徐家明珠,自然是不知道这些了。
说到底抄家后她方才知道家中竟已如此艰难,若是早些懂事也好多多替父亲母亲分忧吧...
宝林思忖间,车夫又回头问道“林小姐?走不了?”
宝林缓过神,这马车还是徐家当年赏给嬷嬷的,车身用的是岭南那边进贡的轻木,十分轻便,因而跑在雪中才能畅达。
如今雪大了还是赶紧走,自己这身体也撑不住了...
阮嬷嬷见宝林点了头便探头回话:“且走吧!”
宝林拿帕子掩了嘴,又咳了一声,倒惊醒了嬷嬷身边熟睡的小人儿。
阮嬷嬷忙扶着十一二岁左右的男孩儿起来问道,“裕哥儿可是要喝水?”
裕哥儿揉了眼睛,仰头看向阮嬷嬷“嬷嬷要喊我明哥儿,姐姐说了我就叫林启明”。
阮嬷嬷不由得笑了,这两姐弟真是像,连说话都如此一样。
“好,嬷嬷听哥儿的,但待咱们到了湖州还需改回来的”,说罢喂了徐裕林水又哄着他睡下了。
马车在风雪中又行驶了半个时辰,宝林感到身体的温度越来越低,不由得打了个寒蝉。
阮嬷嬷看向她,摸了下手,低声惊呼“姐儿身上怎么这么凉?”忙拿了身上的厚毯子往宝林裹去。
宝林紧紧攥着帕子,低声说道“我没事,嬷嬷放心,总要撑到把裕林送到舅舅那儿”,说罢又咳了一声,脑袋间昏昏沉沉似有睡意袭来。
阮嬷嬷搂了宝林睡去,口中还哼着儿时常哼给宝儿的吴越小调。
宝林低低一笑,“嬷嬷还当我小孩呢”。
说完眼皮子实在沉得紧,片刻间懵懵的好像入睡了。
又听到阮嬷嬷低低的声音:“不怕姐儿笑话,在老婆子心里姐儿就是个孩子呢,我们宝姐儿是江南徐家的掌上明珠哟......”
宝林只觉得这一觉睡的十分踏实,恍惚中她还梦见了父亲和母亲唤她宝儿,梦见了徐家那颗百年银杏树,梦见了堂哥堂姐欢聚一堂,梦见徐老太爷考校裕林功课......
一觉醒来后宝林竟觉得精神分外好,她已经许久没有这般舒畅了。
马车不徐不疾的行驶着,宝林探了头发现雪竟小了,便问车夫离湖州还有几时,车夫答到前面半里路就是湖州了。
裕哥儿也睡的差不多,这会儿已然精神了,阮嬷嬷拿出干粮分给三人。
宝林掀开帘子看着外头的艳阳白雪,心里头觉得分为安心,她总算是把裕哥儿快送到舅舅这儿了,保存了徐家这一丝血脉。
宝林这样想着,四肢又渐渐乏惫起来,一股甜腥味席上喉间,赶忙拿帕子掩住嘴角,想把这口甜腥味压下去。
只是她胎中带病,又不曾多加锻炼,徐家出事后日夜劳作着,身体长年损耗,这会儿已经到大限了。
宝林压不住这股甜腥味儿,咳得越来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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