枚先生其实就叫枚先生,姓枚名先生。
这名字里倒也没有什么太多的掌故,也不存在什么之乎者也的掉书袋子,只因为他母亲生他时,怀的是一个双胞胎,而他是头一个生出来的,所以就叫枚先生。
枚先生的弟弟自然就叫枚后生,不过着名字用了几个月之后,那对不识字的年轻父母也觉得枚后生这名字不大好听,于是就更改了去。但当时到底改成了什么,枚先生回想了四十多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如今年纪大了些,记性更加不如以前,每每回头去想,却只能想起破败到挡不住风雨的半塌泥瓦房,以及父母那张模糊到看不清的脸。至于弟弟,在枚先生四十多年的记忆里,那就是一个跟自己长得差不多大的小肉球。
只是肉球也有变瘦的时候,那年旱灾,哀鸿遍野,枚先生眼看着门前的绿草都成了枯黄的颜色,又看着连枯草都被人嚼下肚中,然后只剩下饿殍遍地,易子而食。
枚先生能活到现在,自然没有被别人当成两脚羊吃掉,至于是怎么活下来的,如今衣冠楚楚的他已经不怎么愿意再去回想。
活下来总是很难,好好的活下去还要更难一些。
不过他现在活的很舒心,每天对着这一应风雅事,看着看惯了的钱财流水一般在眼前来去,看着衣冠华服的各界名流在书画行里附庸风雅,他实在觉得,当年自己没有放弃这条生命是最为正确的选择。
当然,以上这些都比不上一个人,一个曾经看了自己一眼。就让自己死心塌地的女人。
这个女人,如今就在这层层帷幔之后。
女人说话的声音很好听,温雅中带了丝独属于女子的娇怯之意,让人不可忽视的却是其中的一丝贵气,那是与生俱来的东西,即便有人成千上万遍的重复学习。也不可能得到半分皮毛。
枚先生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那年她才刚刚十七岁,兴致勃勃的走进一家书画行,说要给自己的夫君买上一幅陆机的书画。
那时候她笑着立在门口,将门外照进来的阳光全都吸到了她一个人的身上。
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个二十五岁的毛头小子,有幸身为那书画行的一名负责打扫的小厮,每天拿着鸡毛掸子蹑手蹑脚的掸书画上的灰……
一转眼便是二十多年过去。他的双鬓已有了风霜色,枚先生也终究成了枚先生,人们仍旧叫着这三个字。含义却已经完全不同。
但这些其实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竟已与自己如此之近。
帷幔相隔。
“我在笑这人生如海上行舟,与这《海舟弋楫帖》并无甚不同。”不知为何,或许是真的年纪大了,枚先生今日的感慨有些多,“不论是庞然大物如楼船。还是一人可摇的小舟,真正置于海上都不过是沧海之一粟。并无甚不同。”
“那倒也不见得。”帷幔中的声音再次传出,仍是依旧慢了半拍,却又莫名其妙的让人有些舒服,“一旦海浪至,楼船尚有一线生机,小舟却必然是倾覆之巢。生死之别,自然不同。”
枚先生并不讨厌别人的反驳,更加不喜欢和她争论,所以他轻轻的笑,额头上的皱纹深邃了一些:“公主所言有理。”
“在这里要叫掌柜的,”帷幔中的声音轻笑,却又夹杂了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再次开口的声音却带了些撒娇的口吻,便是女人听了也要不由自主的紧一紧心弦,“这公主做的忒没意思,若是能选,我宁愿永远当这个掌柜的,安安稳稳的相夫教子,多好。”
枚先生心中一动,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开口,又或者只是重复了多年来一直想说的话:“掌柜的若是想,哪有不可行?”
帷幔后的女子微微沉默,复又轻笑起来:“那种活法我的确活过,可是结果如何,这全天下都知道。她当年让我嫁给他,只是途着他们薛家名门望族的名声,等到后来用不着了,一言便让我的夫君命丧九泉!我那时进宫去哭去求,在她的寝宫前整整跪了两天两夜,可却等来了我夫君的尸体,还等来她‘深情款款’的忠告,她告诉我,我是李武两家的女儿,做事情要为李武两家考虑。她牵着我的手,笑着跟我说,‘你看武家的子弟能文能武,你喜欢哪个就嫁哪个,有什么不好’?她说这话的神情和口气,我一直记到今天,记了十五年。”
说到这里,女子那温雅的声音中带上了一丝不稳与波动,甚至有了些尖锐,她虽然深深克制着,却仍旧掩盖不住那颤抖之下的恨意:“可是我凭什么要听她的?就因为她生了我?就因为她是我的母亲?她若真是我的母亲,为何我因为一丁点的小利就杀掉我的夫君?为何会丝毫不顾我的感受,就把我扔下这争权逐利的浑水之中……其实到后来我也明白了,我之所以会守护不了自己的夫君,守护不了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小日子,只是因为我手中的权力不够大。我以前年纪小,以为谁也不招不惹的活着就够了,可是如今我才明白,若是没有权力,我连活着都活不成。
“我要活着,我现在的夫君要活着,我的孩子们要活着,所以我不能坐以待毙,我不能再由着旁人来摆布,我需要做些事情,来告诉他们,不要随便来惹我……母亲那句话,我记了十五年,我就经营了十五年,如今你看,有了我的身影的京都,不好么?”
帷幔中的声音再次恢复到那平和温雅中来,当问出最后那句问话的时候,枚先生几乎能够看到帷幔之后的那个女子向上抬起的眼眸,以及那眼眸中似有似无的娇怯。
但枚先生来不及对那丝娇怯产生什么怜惜心跳的反应,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脚很凉,甚至能够嗅到一股死亡的味道。这一切都源于帷幔中的那个女子,对那个“她”的恨意。
“枚先生,你怕了。”美妙的笑声从帷幔后传来,“也是,身为女皇的眼线,你现在的心中一定正在挣扎,到底要不要把我心里的这份恨意,禀报给女皇知晓,是么?”
帷幔随风摇曳,熏香的细烟也早已弥漫了整个屋子。不知是受到了这股缠绵味道的侵染,还是被女子慵懒的声线所迷惑,《海舟弋楫帖》不再向外散发那肆意狂放的味道,反而像是被那低低又撩人的笑声牵引着,平静悠长起来。
枚先生的额角有了冷汗,顺着太阳穴滑落下来,那种蚂蚁爬过的感觉,让他的头皮有些发麻。
他不大明白,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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