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峥收回手,还是平静的语气:“我昨天回家前,其实是先去了辅相衙门和粮仓,也大致看了帐本。我知道你和沈捷廷仔细算过了,钱粮都不够,现存的军粮要支持到夏粮收成十分困难,我们必须想办法度过春夏之交这段青黄不接的日子,否则不但没有战斗力,饿兵还容易引起哗变和炸营,后果不堪设想。我也知道昨天沈捷廷去见商会长老们是请求他们这次去中原尽量扩大商团规模,并大量购买粮食回来,无论多少,全部由西疆官府收购。作为回报和补偿,免除他们本次一半的商税,对不对?”
高凌皱着眉点头:“对。但即使这样也是治标不治本。西疆这几年只顾改善民生,现在没有那么多银子可以花在路费和购粮上,而且大量购粮会引起朝廷紧张,到时中原限购限运的话我们不但得不偿失,还会引来更大的猜忌和麻烦。这几天我想了很多,唯今之计,只能是……”高凌低下头去,偷看一眼袁峥,“顺了父皇的心思,我……回京城……免得过多连累西疆的军民……”
袁峥摇头:“你错了。皇上虽然想召你回去,但其实最忌惮的是我手上占了全国一半之数的兵马,皇上和秦氏更怕你我联手,甚至西疆和楼兰结盟起兵夺皇位,才要在钱粮上控制我,让我自顾不暇,万一乱中出错或者自乱阵脚,就可以有削我兵权的借口了。而你是关心则乱,回去也于事无补,反而会身陷虎穴,前途未卜。”
“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是母妃那儿,我实在是放不下心……”高凌烦燥不安,拳头握得死紧,手背青筋隐现。
袁峥拉起他手轻抚:“你先别急也别打断,听我说完。现在西北最要命的是缺军粮,而你一到西北就提倡的“藏富于民”实行得还行,所以民间并没有多少人挨饿,大多百姓家有余粮。前几天我和所有大将一起商议决定了,现在天下太平,六十万大军驻边,确实有点多,国库负担也大。朝廷既然不高兴,那么我们就裁兵!之所以把全军整训和比武提前,就是为了筛出最差的一部分裁掉以精减兵员,正好钦差还在,既让他亲眼看见我袁峥对朝廷的忠心,又解决了军粮难题,反正这些退伍的兵回家也不至于饿死,还能增加大量劳力;留下的人也会更求上进,兵员少而精,并不是坏事。”
高凌大吃一惊,颤抖着声音问道:“你……打算裁掉多少人?”
“八万!”
“袁峥……”高凌从未想过袁峥竟然如此狠得下心肠,统兵之帅做出这样的决定,比壮士断腕要痛得多!尤其袁峥这种爱兵如子的人!怪不得他如此憔悴消瘦,原来……再也忍不住心疼,扑上去抱住他,想起把他逼到这个地步的人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越搂越紧。袁峥了然地抚摸他的背,高凌看不见他笑容里的凄惨,只听到温柔磁性的嗓音在耳边继续说:“所以你不能回京,你得留下来帮我一起安抚军心民心,至于你母妃的情况,刚才你没醒的时候,我已经吩咐尚清和小四准备行李,过几天跟随护送今年最后一批商队的军队一起走,跟着商队进关,回京城探听到确切消息后立即回来。
小四还是宫廷侍卫的身份,可以入宫看望你母妃和奶娘,还可以和陈铿父子联系上;尚清则可以从王尚书那里得知朝廷动向,不引人注目。”
高凌细细思考着,袁峥继续说:“尚清功夫虽然没多大进步,但是他聪明能干,懂得随机应变;小四现在也稳重多了,有尚清在身边不时提醒着,不会有事的。你父皇有你母妃和奶娘为人质,不会再为难一个小小侍卫,反而会让他来传达真实意图。所以不必为他们担心,只要在这里等他们回来就可以了。顺便,也让他们互相见见长辈,等回到西北,咱俩作主把他们的喜事也办了。”
高凌点头:“好,我听你的。”
微风拂入,吹起案头宣纸,高凌发现昨日自己写的那首《菩萨蛮》换成了袁峥刚劲有力的六个大字:“西北望,射天狼!”力透纸背!
算日子,安疆王应该已经把缴付国库的银两和帐目准备齐全,钦差大人再次登门拜访,没想到安疆王这回不是安排在大堂见面,侍卫直接把他请进了荷田居。
院里的空地上站着很多将军打扮的人,绝大多数愁眉苦脸,或者满脸不服不忿,甚至还有人不顾形象,无声地在抹眼泪,还有人小声劝说着什么。安疆王正背手大声训话:“中原受了天灾,还有匪祸,朝廷暂没有那么多军粮拨下来!为了不饿死士兵,只能裁军!这是为将的仁义!你们懂不懂什么叫顾全大局?知不知道食君俸禄为君分忧?为了筹措这多缴的两成税银,睿郡王都累出病了!你们不要以为只有自己成了光杆司令,本王失去的是整整八万人马!难道不比你们委屈?”脸色极其难看,见钦差进来才住口,挥手让司擅安排这些手下先行退下。
安疆王很显然没有与人客套的心思,径直进了屋。屋里飘浮着一股浓重的药香,钦差跟着袁峥进去的时候,只见高凌正斜倚在柔软背靠上剧烈地咳嗽,一手捂着胃部,满面病容,比上回见面明显瘦了很多,石小四苦着脸一手药碗一手给他拍背,显然正在伺侯他服药。高凌咳得说不出话来,见了钦差只是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同样憔悴消瘦的安疆王接过小四手里的银碗银匙,亲自给他拍背喂药,动作自然而熟稔。另一个胖胖的侍卫捧着巾栉和糖罐站在一边,满目担忧。稍远的地方还站着沈捷廷和岳崧,也俱是满脸关切之色。好不容易喂完半碗乌黑的苦水,袁峥体贴地为高凌抹去嘴角咳出的药沫,塞一粒糖给他去苦,再仔细掖好锦被才转过身来:“钦差大人见谅,请转告皇上,十殿下本来想与你一同入京探望父皇母妃,但是他的胃一直不是很好,这几天为了筹措银钱和军粮的事又累着了,此次发病来势汹汹,天气变化又快,好几天了,连起床都难,实在无法回京。但是皇上的旨意,我们绝不敢耽搁,这是帐目,请大人过目,本王会立即派兵押送税银顺便护送大人回京。而且想必大人也听说了西北裁军的消息了,本王决定裁兵八万,以减轻朝廷的负担,以示忠心。”
钦差大人点头不已,刚才外面的将军们、现在屋内的西北官员和侍卫们虽然不敢出声,但眼里明明白白的怨恨刺得他如坐针毡,说了几句请十殿下保重的话,收好清单帐本便匆匆告辞。袁峥送客前,又伸手试了下高凌额头温度,俯身轻声地说了几句,大概是叫他好好休息,又吩咐小四好好伺侯主子才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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